她似乎和少时不学无术的模样不同了,变得犀利,果敢,雷厉风行。
他及冠那年,安惟翎带着三十万禁军班师回朝。
他随着江崇宁一道去城门接风,差点没认出她来。
十多年未见,她黑了些,身形愈发修长玲珑,窈窕而柔韧。面上不作媚色,却自有一番风流,目光灼灼,恰似云端骄阳。
只是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颇有些不对劲。
他身边不乏倾慕者,知道那目光的含义。
她对他,或许是诗文中讲的一见倾心,可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况味。她那样望着他的时候,缱绻中似乎还藏了侵略,仿佛他是她的掌中猎物。
后来的事情,似乎都是水到渠成。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
可他却有些恼了,因为初时,她显然有些游戏的意思。
这如何能行?他既然认定了这个人,便是一生一世,纵使她存了玩笑的心,他也不会任她进退如愿。
是他的便是他的。
他于情.事上面皮薄了些,不如她会插科打诨,可也不是个软柿子。他晓得她吃软不吃硬,最心疼他,那便撒个娇,卖个好,如此这般,她铁定会认账。
这些倒还有把握,他最怕的,是皇帝。
皇帝待她不同,二人又有青梅竹马之谊,他担心皇帝下旨让她进后宫,更担心她心里有皇帝。
他待皇帝亦君亦友,皇帝亦是如此。江崇宁为人坦荡,对臣子从不妄加猜忌,总说他和她都是自己仰仗的肱骨之臣,缺一不可。
皇帝宣她入宫觐见时,他便猜到皇帝的打算,一整夜心里煎熬着,睡得颇不安稳。当他知道她拒绝了皇帝的时候,竟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
再后来,他去求了皇帝赐婚,皇帝释然地应了。
大婚当日,他终于见到了她一身红衣,艳绝当世。当她柔软的目光只落在他一人身上时,无人知晓他有多高兴。
他同她说:“三生有幸。”
这一世,他与她,到底是棋逢对手,琴遇知音。
~~~
裕庆十二年,大周皇帝江崇宁下旨,点了丞相袁玠和元帅安惟翎代天子巡幸西北。
二人欣然领命,还带上了八岁的长子袁熙,两岁的女儿袁蓁,和他们的八个舅舅。
袁玠一直想去西北看看,那是他妻子长大的地方。从前她总笑着说,若有机会,定要带他去荒原上纵马驰骋,看孤烟升起,看长河落日。
得了旨意,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动身。袁熙、袁蓁、小舅舅安泓,虽然年岁都不大,却很懂事,一路上又有其他七个舅舅照料着,袁玠同安惟翎并未操什么心。
到了西北大营,孩子们自然地跑去了崔宜娴帐里,外祖母娘亲叫得热络。
袁玠和安惟翎乐得撒手,头几日同安老将军商量了兵事,见了些将领,之后便日日骑着马在玉门关巡游,看看当地民生和风土人情。
安惟翎骑术极好,袁玠最喜欢看她策马从远处向他奔来的模样。
有时在城内,他与她并肩而骑,两匹马缓缓走着,他望着她被风轻轻吹起的发丝,笑着同她说:“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写下这首词的人,兴许见过阿翎你的样子。”
安惟翎笑意入眼,“齐玉这九年来,愈发嘴甜了。”
“咱们成婚都有九年了,”袁玠面露感慨,眼眸深深地望向她,“可有时,我看着你,竟觉得好似当年在城门初见。”
“在城门那次可不是初见,”安惟翎摇头,“小时候在京城,咱们也有过几面之缘。”
他轻笑,“小时候的事也记不太清了,便当作没见过吧。”
安惟翎觉得好笑,“怎么,相爷也开始耍赖了?这也能当作没见过?”
“一见倾心,才算初见。”
她懒懒地拽了拽缰绳,“一见倾心那说的也是我,你又不算。”
袁玠俊眉微挑,“我如何不算?”
“你那时便看上我了?”安惟翎睁大眼睛,“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袁玠喟叹道:“大概是怕安大帅太过得意。”
安惟翎笑得疏狂,伸手将他的缰绳轻轻一拽,两匹马靠得更拢,脑袋挨在一处,耳鬓厮磨的模样。
他顺势揽了揽她的肩膀,细致地替她整理发鬓。
安惟翎忽而牵住他的手,假作思量,“齐玉,你说咱们的马,若是落单了,能认识回营的路么?”
袁玠极其聪明,又同她心有灵犀,他抿唇一笑,“自然认识。”
言罢,他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她借力跳到了他身前,他立刻搂紧了她,二人共乘一匹马。
袁玠伸手在她的马身上拍两下,那马没了束缚,自己欢快地跑远了,看方向,似乎和大营相反。
安惟翎笑道:“这蠢马约莫是回不去了。”
袁玠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在她颈窝处轻吻了一下,满眼温柔,“无妨。”
西北民风开化,不似京城那般守规矩。这马在街上随意走着,马背上二人皆是气度不凡,一个俊美一个明艳,路人望着他们亲昵的模样,纷纷驻足,报以微笑。
月上柳梢的时分,灯市也开了,街上亮如白昼。
安惟翎和袁玠下了马,走去一处最大的摊子,那里卖的是各式各样的走马灯。摊主是位粗犷汉子,笑起来却憨厚老实。
安惟翎眼神望向挂在最高处的那一盏灯,它不仅明亮,还通身华美剔透,上头画了五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既有江南的精致,又有西北的张扬。
摊主见状,笑道:“这位夫人好眼力,这是小人师父花了整整两月做的。不过师父说了,这灯不卖,需得有缘人来取。”
袁玠询问道:“何谓有缘?”
摊主取出一张长弓,一只羽箭,他伸手指着不远处一颗高大的杨树,“师父有一个心爱的玉坠,是他故人所赠。有一日不知怎的,坠子被鸟衔走了,挂在枝头。那树干太细,人不好爬上去,您若能将它射下来,这灯便是您的了。”
袁玠莞尔,伸手接过弓箭。他定睛一看,树梢上果然挂了一个极小的坠子,隐匿在夜灯的光影下,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它。
他拉开弓弦,瞄准了那颗玉坠,羽箭飞出去的一刹那,他忽而转头望向身侧的安惟翎,浅浅一笑,“中。”
一如九年前春猎时,她站在靶场上,松开弓弦的一瞬间,扭头对他笑着唇语:“中。”
果然,玉坠应声而落,掉在软软的草地上。
摊主惊喜万分,跑上前去捡起了坠子,用袖子擦擦,小心地放入怀中。
他回到摊前,取下那盏灯,递给袁玠,赞道:“不瞒二位说,这几个月来,小人摊子上来过不少想取这盏灯的,可惜都未射中,这位大人真是身手不凡!”
安惟翎面上笑意难掩,袁玠与她温柔对视一眼,笑道:“过奖了,若论骑射,内子远胜于我。”
摊主忙行礼道:“原来这位夫人也是个中高手!失敬失敬!”
二人笑着回礼。
拿好了灯,袁玠悄然在摊子上放下一枚银锭,揽住安惟翎的肩,翩然离去。
二人牵着马,悠悠走回大营。今夜又是满月,袁玠抬眼望着那一轮婵娟,叹道:
“西北的月与京中并无差异,为何月相同,月色却不同?”
安惟翎答道:“这里是边塞,有长风万里,有荒城古道,黄沙洗濯过的月色,自然不同。”
袁玠点头,“月色不同,可月终究是相同的。”
她笑开,清越的声音在无边夜色下回荡,“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相爷又在同我咬文嚼字呢?”
袁玠望着她,笑意清浅,眼眸却深沉:
“哪里有你在,哪里的月便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故事,到这里就要和大家说再见啦,谢谢诸位一直陪伴我!
断断续续拖了很久才完结,因为我的本职工作实在是太忙(在帝都996那种),当然,我不能找这种借口,还是要和大家说一声,万分抱歉!
虽然我苟了很久,还时常断更,但是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过弃坑的心思。因为我很喜欢这些人物,尤其喜欢袁玠和安惟翎。
我喜欢袁玠,因为在他温文的外表下,藏了一颗既冷淡又悲悯的心。这是极其聪明的人,看透了世间种种才会有的样子。我说他慈悲,慈是他为生民立命的理想,而悲才是他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