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云,仰头便能触到天。
江天风月,香衣秀影,天上人间。
环纡静静摄获他目所能及的每一片土地,好似万顷苍池都被踏于脚下,山河碧海尽收眼底,“倘若有一天,我有了倾心的人,我定会用行动告诉她,我能看见的风景,她都能看见。”
这京城,迟早要夺回。
这天下,迟早要归还。
这万里江山,均是他的聘礼。
正凌云壮志、满目忧伤时,环纡突感肩上一沉。
佟陆陆正兴奋地压住他的肩,直起身子到处指,“你看,那不是佟府嘛,那儿不是邹王府嘛!哎呀,那边是玉满堂。快看快看!那儿是解语楼!”
“喂,别乱动啊,会掉下去的蠢货!”他险些没站稳,即便这家伙比他想象的轻,平时抓着肉就胡吃海吃,也不知都长到哪里去了。
佟陆陆笑吟吟的,乐得像个傻子,她张开双臂,任凭风吹拂着脸,仿佛与孤鹜齐飞。
玩了一会儿,她方俯下,在他耳边嬉笑:“哇,环纡,你可以啊。哪家姑娘被你追,定会很幸福吧。”
“废话。”他轻轻应和一声,略显自得,眉眼越发润泽。
“可惜啊,”她悠悠地说,发自内心地感叹,“可惜你是我的面首,暂且追不了别家姑娘。”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清风吹拂,惹的人睡意十足。环纡转过头,见背上之人似有些困了。
她趴在他肩头,眼皮沉沉阖上。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她一点儿也不怕他将她丢下去。
果然是只猪,乐了就想睡。
待夜色渐侵,他方背佟陆陆归来。脚落夏至院,迎上春枝,不做解释,只将佟陆陆交托给她。
回到房中,环纡瞥见归来的昭云,方坐下为自己倒杯茶:“如何?”
“后日。”
他仅点点头,昭云欲言又止。
须臾,昭云终问:“您出门了?青天白日?”
“挟兴而为罢了。”
“太危险了!如今明威尚且没放弃捕杀你,只愁没你的消息。他为人自大,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方安全些,但若是被杀手看见……”
“无妨,”环纡望着杯中的清茶,轻轻摇晃,粼粼茶面倒影出他漠然的脸,“时候也到了。”
“……”昭云拗不过他,抱臂迟疑一阵,“但愿后日一切顺利。”
要追喜欢的人,就要带他去看风景。
翌日一早,佟陆陆兴奋跑到白露院,将这个秘诀告诉佟杉姗。佟杉姗觉得可行,二人便悄咪咪拟定了一个计划。
佟杉姗爱花草,京城东郊正有一处百花田,是早年林家的产业。林家覆灭后,唯一的后人,也就是因嫁入佟府而幸免于难的林芷蓉成了百花田的唯一继承人。
而这百花田,如今归属佟杉姗名下,她来去自如。
二女决定,明日将邹曲临约至百花田。
佟陆陆先行发起邀请,即便邀请函中明确写三人出游,邹曲临必至。随后,她再谎称腹泻不去了,偷偷跟随二人一路,观察她们的进展。
第二天,邹曲临果然如约而至,他盛装出席,却只看见青衣洁裙的佟杉姗。
佟杉姗以兰为佩,以荷为裳,荼蘼般清秀又柔和。
然,这场际会,云淡风轻。
一路尾随的佟陆陆跟着她们看草,看树,看花,吟诗作对,差点一觉栽过去。如此气韵高华的约会,着实不对佟陆陆的胃口,这和两个人手拉手在青灯古佛面前念经有什么两样?
佟杉姗钟爱此等氛围,待到末了,她羞赧着脸,“曲临,我……”
不待她说完,邹曲临礼貌行礼,表示愧疚:“三小姐,我已心有所属,且也与其订有婚约……你亦不要再坚持了,如此下去,不光是我们三人,两家声誉均会蒙损。你这么好,定能找到适合的公子。”
佟陆陆恨不得抓一把草丢他,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邹曲临这么死脑筋。
你们不是很开心么?你不是和三姐姐言笑晏晏吟诗作对,乐不思蜀么?大不了你娶三姐姐做大,我佟陆陆做小还不行吗?反正这婚事没个尾,她也不在乎。
佟杉姗没哭,她粲然一笑,依然坚强,“无妨,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会放弃,谁都有追求所爱的权利,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且不能拦着我。若你二人礼堂三拜,我便退出。”
邹曲临欣赏她的执着,更欣赏她的勇气。二人对视一笑,互相行礼作罢。
佟陆陆看不懂,在她看来这两人不仅般配,而且互相欣赏,为何不能在一起?只觉苍天缄默,大地无语,她佟陆陆,带不动她们。
带不动便罢,她避开。
自此,无论邹曲临如何讨好佟陆陆,均更难见她一面,不在话下。
她话也每每说得绝,但那邹曲临与佟杉姗一个性子:你不喜我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且说当晚,佟陆陆归来后因过于劳累,屁股刚沾着床倒头就睡,与周公梦里相约,炉中煮茗。
直至半夜三更,隔壁忽传来一阵响动,叮铃哐啷,将她生生吵醒。
环纡这家伙,是要抄家么!
满脸的起床气,佟陆陆簌簌起身,顺了件外套披上。
秋日寒凉,飒飒的风刮于面上微痛。
她没好气打开房门,扑鼻而来的却是浓浓的血腥气。
“我去……你这是怎么了?”佟陆陆差点惊呼出来,睡意一扫而空,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半夜做贼被人逮着了?
环纡额头冷汗密密,他坐于榻上,左手小臂似是被利刃刺伤,汩汩鲜血顺着苍白的指尖而下滴落在棕色的地毯,浸红一片。
“无碍。”他双眼泛红,声音颤抖。利刃上似浸了毒,其时血流不止,疼痛万分。
佟陆陆缓步上前,表情丰富。她瞧着便觉得疼,一时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大脑空空,也没想到要问他你去哪儿了,为何搞成如今模样。
昭云从一旁拿出药粉,抖撒在环纡的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蚀骨的痛如万蚁爬身,刺激至颅内。
“我,我来。”佟陆陆接过纱布,蹲下身子,“包扎的活,我有经验。”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昭云盯住佟陆陆,复瞅瞅环纡。
彼时环纡凝视佟陆陆笨拙地为他包扎,左一圈右一圈,这难看的成品与拙劣的手法似曾相识,与多年梦魇中那怪物的“作品”如出一辙。
他登时皱起了眉头。
“六小姐!”昭云连忙上前,紧张地扶起佟陆陆,“还是我来吧!”
环纡多年来被那梦魇所困,不许昭云提及半个字,若知道是佟陆陆所为,不知会酿成何等后果。
环纡乖戾,阴晴不定,思维难测,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去碰他的逆鳞,更何况在昭云看来,佟陆陆与环纡的相处并不愉快。
不敢想象!
“哦。”佟陆陆略感失望,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很是懊恼,便笑道:“我去给你热一杯牛乳吧!”
环纡怔怔望她,复点头,恍惚点了数次。
待她出门,昭云神色越发凝重,“我们不能再在京城待下去了,过不了多久,明威必定下令彻查。”
“不能连累佟家。”环纡去意已决,目光坚定,“昭云,收拾收拾,我们明晚就走。”
“是,我会传信予佟家兄弟,让他们明夜护您出城。”
若大事得成,佟家将功不可没。
环纡垂眸,凝视手臂上的层层麻布,若有所思。
阿龙窸窸窣窣爬来,他伸手轻点它小小的头,兀自喃喃:“阿龙……你会不舍么……”
第13章 有缘再会
夏至院地处佟府最安宁的一隅,远离烦喧,岁序安稳,仿佛外界一切与己无关。
然蕞尔小院,怎能桎梏天命之人。
静待日落搂头,月上三竿,晶莹温婉的清辉轻撒,坐于院中的玄衣之人方准备动身。
昭云迟疑问:“不留封信给六小姐么?”
“嗯。”环纡随口应了,他带上阿龙,坐于桌边,研墨提笔。
白如雪的宣纸上,黑墨滴下,渐洇渐圆。
环纡迟迟未能动笔,他仅坐着,两年来潜滋暗长的心绪如今一探竟那么茁壮了。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何要说。
那么多事想说,但那么多事不能说,删删减减,挑挑选选,唯有一句:多谢,珍重。
过于客气,过于官方,他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