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大约就是满山红后来红了才要天天吃的缘故,把身上消耗的拿嘴上补回来。
这满山红走过来见宝宁的时候也是一路观察着的。
对于原主,他当然也是有所耳闻,不能说如雷贯耳,但却的的确确听闻了不少新鲜的事儿。
这梨园行当虽然是下九流,可是无论是开戏还是封箱,人家都有讲究,且讲究得很,所以对于玄学一派也有应有的尊重。满山红是尊重这些仙门的,不过令他更加惊讶的则是这位胡二爷真的是长得太过亮眼了。
学戏的小孩打小儿就要挑选长得好看的,满山红也是,家里穷,把他卖了出去,因着是个男孩,年纪又略大,不适合给人家做儿子了,就贱卖给了戏班,戏班班主也是挑的,只挑了好看的男孩儿,这满山红小时候就好看,故而给挑走了,但是当年一同给挑走的男孩以及这些年来挑来挑去买进来的漂亮男孩里,到底是没有一个有眼前这胡二爷的十分之一的美貌的。
可以说,这种妖孽脸,它就不该在乱世出现,就算是在盛世出现,那也该是个杨玉环——好在,这是个男的,也不是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喜欢男人。
满山红走到宝宁身边,拱手:“胡二爷大驾光临,真是稀客稀客,满山红有礼了。”
宝宁站起来还礼:“满老板客气。”
二人重新落座,小学徒们又过来忙活,重新添了茶水茶点。
茶水上来,宝宁也没让满山红动手,先拎起了茶壶,给满山红倒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胡二爷客气了。”满山红这下子就有点心惊了。
宝宁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看见满老板这出戏看得出神,就想来见见满老板,也想听满老板聊聊戏,这戏嘛,我是不懂的,满老板您尽管说。”
宝宁把话说得好听,对面的满山红也不好意思说不好听的话,只是略略浅谈了一点,尤其是针对这出《双救主》,说了下本子其实是无意间得来的,也并不是什么流传广泛的大戏,这改了又改才能登台之类。
总的说来,满山红到底觉得这出戏还是不错的。
“当下里不是讲究女子解放嘛。”满山红还算得意,“这正旦凤贞就是女子解放的一员啊,她能冲破父亲的阻力去寻找爱情,这不就是女子解放了嘛!”
还有这么一说的?
宝宁觉得这时候的人可能太过包容了些,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在过渡期所以又还是平衡不了所谓的女子解放的关系,故而,家里有妻的男人还是要追求个爱情,那被追求的真爱也真的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也是令人头疼不已。
于是,宝宁略微平缓了下心情,问道:“那为什么她作为一个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样拥有单独的自己的完整的爱情,非要与公主分一个男人且要做妾呢?”
“这不就是为爱牺牲吗!?”满山红还是接受过新思想的,就是不知道接受的是几手的。
宝宁倒是不惯他:“要说为爱牺牲,那为什么李高兆不肯为爱牺牲,舍弃不是他亲自考来的状元,去跟真爱一起男耕女织做平民呢?甚至于说,真爱如此伟大,为什么他不肯被砍头呢,这事情都已经闹大了,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不是?”
满山红顿时被这话气得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却又听宝宁说道:“若是妇女解放,那妇女就该有男人一样的权利,男人有妻子,妇女有丈夫,那男人有妾,妇女要不要有面首?这正旦凤贞已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了,她若不是因为当时的朝廷是男人的朝廷,那就可以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那么她何苦来安心做妾?”
宝宁站起来,走向满山红:“虽然爱情高于一切的说法很多人会认同,但那真的是那些人的心声吗?在一个饱读诗书的女人心里,爱情真的高于一切?”
满山红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些规训女人的典籍,大都是给别人家女孩子们看的,自己家的熬成了老太太的,谁还会在乎那个往自己身上套呢?
宝宁又笑了:“这现在觉得是凤贞冲破她父亲的阻挠算是冲破了父权了,可是最终还是成了个后宅妇人,还不得跟青梅竹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后宅妇人,何必呢,且要我说,这公主也是个良善人,她又何必插到那人家有情有义的一双人中间去,这不是让真正的‘公主’更觉得不顺心了?”
说到底,还是看戏的人的问题。
若是从男人角度出发,这一出戏里,那男主李高兆根本就没出来过几次,只在最一开始跟最后出来过,开始出来就被抓进了牢房,最后出来跟两个媳妇拜堂,中间根本就没有讲过他什么事儿,所以说,就算是带入,观众也只是带入觉得这人命好得很,却只会欣赏那正旦凤贞的果敢与聪慧。
所以说,宝宁的的确确是说服了满山红。
二人当下就着这原来的戏本子跟现在的故事脉络一顿梳理,越梳理,宝宁就越觉得眼熟,越觉得眼熟就越觉得要改,不过改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故而,接下来的几天,宝宁都往满山红这里跑。
这边两个人研究这出戏呢,那边被赶出来的杜力原本应该是被赶出来没多久又孤苦伶仃的唱道情,唱的时候给满山红碰见,觉得唱词儿挺好的,就暂时留下了杜力,给他吃喝,让他帮忙改戏。
可是现在宝宁来了,那杜力哪里有机会再唱道情引起满山红的注意?
虽不能引起注意,但道情,还是要唱的。
所谓道情,各地有不同,说是唱道情,也不是单单唱,也有夹杂了点说词儿,不过还是以唱为主,一般是有手里拿着牙板的,再带个筒子顺带着拿着两个简板儿的,小板子一敲,那就开始有声响了,那身无分文的人就找个地方一开始打板儿,就唱起来了,说起来,比讨饭要稍微强点儿,但也强不到哪里去。
这现在杜力就是如此,找了个空地,开始唱了起来。
杜力这一日唱的也不是老词儿,他这是从系统里学来的,是个新鲜事儿。
“简板儿一打就说新闻,新闻这一说就开洋荤,今日里我要唱个新鲜事儿,诸位捧我钱几文——”杜力这就算是开唱了,他这一唱,唱的就真的是个洋玩意儿,新鲜事儿——要不然也不能给满山红捡走回去写戏文不是?
要说这杜力也是有意思,他没有选别的事儿来唱,专门来选了《进化论》来唱,一字一句都是在笑话外国人的意思,听得周围围观的人都跟着笑哈哈的,仿佛是真的听懂了他唱的是什么。
当然,真相是杜力自己都不懂。
他只是根据系统给出来的新闻事件,自己编了几句词来唱罢了。
加油添醋的,还有不少嘲笑洋大人的话,听得这路上有辫子的没辫子的都围拢过来大笑。
“说来,那西洋有个达尔文,他不信天地不信神,烧香拜佛从不做,对那洋庙也从不把脚抻!”杜力敲了敲板子,继续唱,“这猿猴类别也几下分,齐天大圣还斗上天门,那西洋老达瞧得好,又觉得其中有学问!这动物成精要化人,那人又是谁来化身?西洋这个达尔文,辗转反侧就睡不沉,若是天下无神仙,那必然是猴化成人!且瞧咱中华的美猴王,再看那猴王好似人,两条腿也能走在地,一双手也是五指分,又有后妃又有臣,又有太子又有亲,再多看那猴儿脸,小猴儿生出就像个小人儿,那西洋人的达尔文,便把这话写作了新闻,谁料西洋的和尚大,一纸诉状就把他告上了衙门!”唱到这里,他就住嘴不唱了,“若是要再听这新闻,大家就稍稍的给我个饭钱!”
他这唱得有趣,旁边听的人也觉得有趣,只不过都是穷人,能给个一文两文的,就算是不错的了。
至于这个新闻之后的什么事儿,其实杜力自己也不清楚,他自己也觉得那个叫达尔文的人有病,凭什么说人是猴子变的?至于这事儿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是不是真正的一个事儿,其实他根本就不在乎也不在意。
事实上,这事儿也不是达尔文的事儿,不过,这个时候,又是在大街上听的道情的这些人,谁在乎呢。
宝宁坐在黄包车上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一耳朵,只觉得奇怪。
他记得的是,在他那个世界里,这《进化论》都出来几十年了,这个案子也是别人跟别人的案子,毕竟,达尔文这个人,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去世也几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