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有八岁,但生在皇家,他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如今周挽筠位高权重,一呼百应,倘若把他留下来,可讨她的欢心么?
他当即想了想,道:“朕喜欢他,把他留下来吧。”
然而周挽筠闻言,却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反问道:“皇帝当真喜欢?”
叶子期:“……”
他不知该怎么回话,记忆中周挽筠对他一直都是笑吟吟的、和颜悦色的、有什么事都要问他的意愿。
但——
他当初在上书房不过是贪玩了半个晌午,周挽筠就和蔼可亲地命他在书房里抄了一整遍的《资治通鉴》,身边的奴才们也跟着挨了板子,如今谁都不敢再带着他出去玩了,他要干些什么事,都得先去过问太皇太后。
叶子期心里直打鼓,看着周挽筠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底下的叶静初呵呵两声,周挽筠最喜欢演戏变脸,他这小侄子应该是被折腾怕了。
对峙半晌,到底是周挽筠先松了口:“罢了,既然皇帝喜欢,那便留着吧。”
叶子期道:“谢皇祖母。”
叶静初:“……?”
这不太合适吧?
群臣还要谏言,便听叶子期一本正经道:“各位卿家尽可安心。不过当年番邦的小小胡祸,怎么就让大梁如此害怕畏缩,让旁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大梁眼界狭隘,国土万里却连一个小小的胡人都不敢接纳。”
既然皇帝发言了,百官自然不敢再加以辩驳,都违心地称道:“陛下所言极是。”
然后叶静初就被侍官带下去了,朝贡过后是宴请诸国使臣,叶静初显然是不够资格上宴席的,他只能去贡院侯着,什么时候宫里的人想起他了,就把他招过去,不招的话,大概就是一辈子老死在贡院里。
然而叶静初并没有被带去贡院。
兜兜转转,他发现他被带到了毓秀宫。
皇帝适才八岁,还没到纳妃的年龄,叶子晖的妃嫔应该也全都出家修行了,这里面住的会是谁呢?
领路的宫女好心答道:“住在这里的是月湖夫人。”
月湖夫人?
叶静初更纳闷了,夫人是朝臣命妇的称号,宫里何时能住命妇了?
然而等他见到月湖夫人的时候,答案就明了了。
所谓的月湖夫人,就是十二皇兄的皇子妃,叶梅。
她是大赫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当年大赫有意与大梁结交,改国号“摩诃”为“大赫”,自称附庸“大梁”,连他们送过来的公主也被赐了叶姓。
当年的叶梅本来是要指给父皇做妃嫔的,然而琉璃在那时也送来了他们的公主,琉璃的公主比大赫的要美得多,因为两相权衡之下,父皇干脆把叶梅指给了当时还未婚娶的十二皇兄做正妃。
后来十二皇兄因谋反被杀,叶梅就成了寡妇。大赫多次呈交上国书,请求大梁让他们的公主回来,但叶梅宁死不肯,宁愿在大梁为十二皇兄守一辈子的寡。
当年叶静初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还赐给她诸多金银好生安置自己和腹中的遗腹子。
多年不见,当年那个性格嚣张又倔强的大赫公主已经成了眼前的月湖夫人,按照规矩,她的儿子要被过继在叶子晖的名下,而她无名无分,只能成为一位住在宫中的夫人。
叶静初感慨完毕,猛地想起叶梅是大赫公主,莫格是大赫使臣——莫非这个天山教和她也有关系?
叶梅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叶静初,半晌,她低声喃喃:“像。真是太像了。”
叶静初心底一寒。
像谁自然不言而喻。
柳苑和周录只见过“季青临”的长相,可叶梅不一样,她知道叶静初的存在,她也肯定知道当年的乌龙事件。
天山教表面上是为了传教,但私底下却针对着周挽筠,把她叫作“妖后”。
想来肯定是叶梅不满意周挽筠独揽大权,她想把自己的儿子扶持成真正的皇帝。
难怪就算周挽筠下过那样奇怪的死令,莫格也要装聋作哑地把他送进来,感情是在这等着他呢。
叶梅微笑道:“莫格跟我说过,你也是大赫人?”
她故意用了大赫语。
叶静初点了点头。
叶梅问:“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叶静初道:“你是雅丽公主殿下。”
叶梅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被选中成为贡品吗?”
叶静初故意装傻:“为了圣教的荣誉。”
叶梅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点上了他的嘴唇:“只有你身在天山教里才要那么说。你现在,是为了大赫的荣誉。”
叶静初的心骤然快了一拍。
“莫格说,你会是一条忠诚的狗。”
她低声道。
“让我看看你的忠诚。”
叶静初故作迷茫地看向她,叶梅咯咯地笑了起来:“多么动人心魄的一张脸,你有娶过亲了吗?”
叶静初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叶梅摩挲着她的脸:“那正好,这样你就可以一心一意地侍奉太皇太后了。”
叶静初:“?”
侍奉,什么侍奉,是他想的那个侍奉吗?
叶梅沉声道:“如今妖后当朝,染指朝纲,祸乱宫闱,我势必要把她逐出大梁王朝。”
她自出生以来,就是大赫的珍宝,父王唤她雅丽,意为天上的月亮。
无数的大赫百姓追逐她,将她奉为大赫的福祉。
直到后来,父王将她送往昌盛的中原,期望她能给家乡带来繁荣。
中原的王朝每隔一十三载就会倾举大量的人力物力,开辟通往番邦胡地的贸易之路,她须得去往中原,讨得皇帝的欢心,为故乡带来繁华。
但那一年,琉璃同样也送来了他们的公主。
她叫和加纳,琉璃语意为一碧如洗的天空。
建安帝留下了和加纳,允诺与琉璃开辟官商之路,却把她转赐给了十二皇子做皇妃。
她从此被困在王府,远隔家乡,远隔皇权。
那一年,那支琉璃的歌谣唱遍了大街小巷,琉璃在悼念他们的公主,她却觉得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她的容颜比不上她,皇帝看不上她,还要将她降格赐给皇子。
而今她千辛万苦才等到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却碍于周挽筠的存在,只得无名无分地待在皇宫。
叶子期被过继在叶静初的名下,而叶静初的皇后是周挽筠,百年后他们同葬泰陵,入驻太庙,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注定要被无名无姓地抹杀。
她不甘心。
同样是女子,凭什么周挽筠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而她就只能寄人篱下,哪怕亲生骨肉是皇帝都要看人眼色行事。
她看向跪在她面前的这个大赫奴隶,他和润安帝、琉璃公主的儿子、周挽筠的心上人长得何其相似。
他会成为她最好的棋子。
叶梅目光灼灼地看着叶静初,她的表情近乎狂热:“你愿不愿意效忠于我?除妖后,复帝王?”
叶静初是很想摇头的,但仔细想一想,这种胆敢谋逆太皇太后的事,倘若他不同意,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灭口。
而他同意的话,说实话,叶静初觉得很难办。
因为他猜不透周挽筠。
他仿佛与周挽筠是同类,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利益至上,只要至亲至爱之人背叛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但他们对于爱人的态度又是泾渭分明。
当初他凑了后宫佳丽三千重温她的身影,而她却一心一意,哪怕入了宫也从未想过要看一眼他这个“正牌货色”。
虽然后来周挽筠的确杀了季青临,但他们之间的情意毕竟不是假的,那是真实存在过,真实发生过,会在记忆里刻一辈子的。
叶静初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周挽筠肯定也不会接受,他们之间隔着文思怡,隔着季青临,隔着许多年的未见,隔着生与死的鸿沟,隔着猜疑、权柄、和私心。
但眼下他好像也没得选择。
叶静初:“……我愿意。”
然后他就再一次重温了在风情苑的经历。
被摁着重新洗了一遍澡,打扮了一番,但这次他们把他身上那堆花里胡哨的装饰物全都拆下来了,除了那根阴魂不散的红绳。
叶梅说:“太皇太后可不喜欢这么花哨的打扮,我记得她向来爱素净。”
没想到她对周挽筠的爱好了解得还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