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奴才都看傻了眼,叶静初也是。
小、小皇后?
如果说之前叶静初还能从她的安静沉稳里发现几分胆小怕事的意味,那么此刻的小皇后,便已经和从前那个软弱的影子彻彻底底地割裂了。
叶静初突然意识到,软弱温吞是她的伪装,安静从容亦是她的伪装,层层叠叠的假象之下隐藏着她真正的本性。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不由地有些恍惚:真正的小皇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周挽筠危险地压低了眼睫:“要本宫说第二次吗?”
她话音刚落,那几个内监被看得心尖一颤,他们飞快地放了手,跪下去不再说话。
周挽筠这才把目光稍稍收敛了些,她看向叶静初,叶静初沉默着抹了把脸上的灰,也跟着站了起来。
“小李子,你方才既说本宫厚此薄彼,那么……”周挽筠思考着他们的去处,叶静初却骤然打断了她。
他垂下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哑着嗓子道:“娘娘,不忠心的奴才留着也是无用。”
周挽筠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他,她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不忠心也只能凑合着用,不然长春宫就没人可用了。
叶静初决心孤注一掷:“旁人做的,奴才也可以做,请娘娘放心便是。”
刻进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不能再容忍这帮奴才的蹬鼻子上脸。
小皇后能忍,他不能忍!
周挽筠迟疑半晌,她看了一眼叶静初,后者白皙的脖颈上甚至爆起了隐隐约约的青筋。
明明是他要她隐忍,可现在忍不了的也是他。
周挽筠玩味地想着,最后还是点了头,依着他的意思遣散了那帮奴才。
叶静初此举虽然是有骨气了,但这么一来,长春宫的劳动力就剩下他一个,小皇后的诸多事宜都要他亲自负责,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何况叶静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毕竟是第一次伺候别人,诸事都不熟练,连烧个水都笨手笨脚。
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扫地擦桌子,甚至他在给小皇后放洗澡水的时候,因为把控不好温度,把小皇后的手臂烫出了一个泡。
小皇后估计也受不了叶静初的同归于尽干活法:“公公先前一直在御前侍奉,想必是没做过粗活……不然,本宫还是把那些宫人都喊回来吧?”
然后叶静初塌下来的腰板一下子变得笔直:“娘娘万万不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唯有娘娘真正地掌握权柄,这帮奴才才会真正臣服于娘娘脚下。不然,身边养着随时都会咬你一口的白眼狼是十分危险的。”
帝王家的高傲和尊严早就深深地刻进了叶静初的骨与血,他不仅仅是羞于向昔日的奴才们低头,他还觉得自己是有能力扳倒文思怡的。
他也是有能力把周挽筠捧上高位的。
周挽筠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叶静初打肿脸充胖子。
叶静初虽然被皇室养成了娇弱废物,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他开始天不亮就早起打扫院子,烧着一壶一壶的水,在长春宫的小厨房里被花椒呛得眼泪横流。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叶静初会默默地摸着自己掌心的血泡,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只要梦醒了,他就会真正地死去。
然后他就能去投胎,降生在一个普通人家,种几亩田,养一头牛。他会健康长大,娶妻生子,安稳地度过这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在那里,没有三宫六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浓重的汤药气味,也没有那道明艳的红衣身影。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长春宫的耳房里,空气阴冷而潮湿,身上穿着内监的服饰。
叶静初发现自己在慢慢地适应这具身体,适应着作为一个奴才的生活。
这让他更加惊怒,却又无从发泄。
就连周挽筠都觉得他对自己有些狠了,她翻出两盒膏药递给叶静初:“公公受伤了,用点药膏吧。”
叶静初接过盒子拧开,发狠地往手上涂抹着药膏。
虽然叶静初没有看其他男人裸体的爱好,但如今这幅身体变成了自己的,总归会不可避免地看到。
过了这么些日子,他辛苦干活了这么久,身材还是那般清瘦,毕竟是太监,和普通男子不太一样。只是身上比从前多了些伤疤和淤痕,都是干活的时候落下的。
甄喜庆的身体并没有比他健壮多少,稍微干点粗活都是一个大水泡,他涂药的力道太狠,一不小心就能戳破一个,血水横流。
叶静初用力地摁着那些疼痛的伤口,心想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变成了太监,还变成了文思怡的眼中钉,这些日子里,不管是走到哪儿,宫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挤他冷落他,想也知道肯定是她下的命令。
周挽筠制止了他的自虐动作:“公公。”
她语气平稳,但带了不容置喙的压制。
叶静初看着掌心的血泡,有些恍惚:“我还以为娘娘恨我。”
周挽筠道:“恨你?”
叶静初一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瓢嘴了。
小皇后有理由恨他,但没理由恨甄喜庆——毕竟奴才都是看着主人的眼色行事,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不过好在周挽筠没意识到这一点:“这宫里的日子难熬着呢,你要是一直怀抱仇恨可就活得太累了。”
这一回换她来给他上课了。
“更何况,光靠恨意是支撑不了一个人的。”
真正的强者都是心如止水,不为风停,不为霜动。
叶静初没有说话。
他要恨的东西太多了,文思怡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恨自己被蒙蔽了双眼,他恨那些奴才仗势欺人,他恨自己对这个后宫还没有透彻的认知。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地登基,年纪轻轻地驾崩。
日后的史书上会写:润安帝,十五岁登基,二十岁驾崩。执政的五年内,缠绵病榻,流连后宫,对大梁王朝的朝政毫无作为。
一个昏君,昏君一个。
想着想着,叶静初突然有些想笑。
这么看来,小皇后在史书上的名声应该会比他好,毕竟昏君总是配奸妃,而皇后大多都圣明。
圣明得宛如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朕忍了
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去了一个半月,叶静初总算成功地和扫把抹布之类的工具彻底和解——他干活利索了不少。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被他偷窥干活的隔壁宫宫女。
叶静初什么都不会,基本都是照葫芦画瓢,跟着隔壁的小宫女认真学习,偶然有一天那宫女生病不能当值,他还巴巴地上门问候了人家。
……活像个变态。
说起来,这一个半月百合汇报过来的消息都是诸事照旧,风平浪静。仿佛文思怡真的清清白白,她什么都没干。
叶静初也不急,他只觉得这文思怡也太能忍了,还是说她觉得这后宫真的是她一家独大,太后之位势在必得了?
不可能!
顾良衣还没死呢!
这女人当初能把他一个病秧子扶持上皇位,可不是靠着一味地装可怜。
叶静初背着顾良衣偷偷摸摸地驯养暗枭卫的时候,顾良衣也在背着他在后宫部署自己的近卫军。
叶静初一直都知道,只是不点明罢了,撕破脸皮对双方没有好处,还不如装聋作哑。
虽然他们只是养母子,但只要顾良衣知道文思怡肚子里的是个野种,她是断然不会留情面的。
文思怡未必害怕小皇后,但她一定会畏惧顾良衣。
叶静初琢磨到这一层,重新放下心,继续扫他的地。
今日大约傍晚的时候,百合又来了,叶静初问:“还是照旧吗?”
百合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有些疑惑道:“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仍旧是照常当值的,没什么异状,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几分:“不过我听他们说,今天应人府有个小内监不小心跌进锦鲤池子里,给淹死了。”
叶静初闻言,想起之前跟小皇后说过的话,心里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
莫非……他就是文思怡的那个野男人?
“小内监?是新进宫的吗?”
“是。”百合点着头,“听她们说是三个月前才进宫的,那个小内监长得还挺俊,所以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