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昱恢复了一贯的不客气,自顾自靠上沙发,抬头望着她,“要聊什么?”
迟欢不想再计较了,也靠到沙发的另一端,又开始思虑问他这些到底合不合适。
他也不催,见她没说话,脱下外套扔在地毯上。她看见他锁骨前挂着的皮绳,刚要开口,他又把里面那件牛仔夹克也脱了,只剩一件单薄的米白衬衫。
她笑出声,“干嘛?真不潜你。”
“热。”他一脸自然地又靠了回去。
迟欢没觉得热,但还是伸手把暖气片的阀门拧紧了些。年轻人是容易燥,前几天冷风飕飕的夜晚,她都快冻僵了,被他罩进怀里时感受到的温度就像个小火炉。
“那天还没谢过你。”
嘉昱轻松地一笑,“不生我气了?”
他指的是耽误进度的事。
迟欢不知道自己当时气的究竟是什么,但没有一个原因与拍摄进度有关。她不喜欢别人比她还倔,讨厌事情失去掌控,最痛恨有谁自以为是地保护她,她不需要被保护。
她不置可否地含糊嗯了一声,“有点儿话想问你,你可以不说。”
“嗯。”他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有点紧张。她稍垂下直视的目光,把视线中心放在他右眼下的小痣上。
“当时考上了电影学院又没读成,会不会有点儿遗憾?”
他明显地放松下来,“不遗憾,我自己选择不去的。”
这答案不意外,像他干出来的事,但迟欢还是问了:“为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平直地看着她的方向,却好像不是在看她,他视线的焦点似乎在更远处。迟欢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有一道目光穿过她的大脑,要看清她的思维。
失焦有点久,她以为他不想答,正准备换个话题,他却突然说:“为了一个目标去做一件事,当你发现这个目标不存在了,这件事也就失去意义了。”
迟欢感到被刺了一下,明知目标不存在了仍不死心的人,这话像在说她。
“说不定……”她无意识地开口,“那个目标其实还在呢?”
他又笑起来,“是啊。有没有意义不是人主观决定的,可能有天会发现那个目标其实一直都在。”
迟欢心里骤然亮起了一盏灯。
但他接着说:“神会好好安排一条路给你,哪怕中间觉得绕了路,到最后总会知道那就是最好的。”
那盏灯黯了下去。不过又是孩子的稚言,她竟有一瞬间燃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
她久久没说话,房间里太静,窗玻璃上的薄雾像结了层冰。
几年前她一个人去瑞典,住在冰屋。她望着那道拱门,突然就想,如果门也被冰封住,太阳永不升起,没有光,没有热,人是不是永远走不出去。
“导演。”
她恍着神嗯了一声,但他的下一句让她猛然间如遭雷击——
“向城就是姜承焕吧?”
☆、第 9 章
迟欢按捺着剧烈的心跳,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过你们的事。”嘉昱嘴角微撇,却直视着她。
他在说谎。
他们的关系就算在九年前也是个秘密,知道的只有为数不多与他俩都亲近的几个人。那时她相当谨慎,这些年连粉丝也没有扒出蛛丝马迹。听说,几乎不可能。
“谁说的?”
“认识他的人。”
“谁?”她逼视他。
嘉昱低下头,手指在沙发上蜷了蜷,小声吐出三个字:“他自己。”
他说得那么轻,可是仿佛坠在脚踝的巨大砖石,将迟欢猛地拖入水底,像失力,又像窒息。这答案的离谱程度,就像是接受记者采访,问到为什么要做演员,他说,是酒神给他托了梦。
可她又希望这答案是真的。那些不能与人说的往事,不能拿出来的旧物,总让她觉得那四年像一场幻觉。留下的太少,多一个知道他们的人,好像就多了一份佐证。
一张纸巾拭上她的面颊,她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发现嘉昱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她面前。
她流泪了吗?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也有很多年没人对她提起这名字,而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孩儿一下子把她小心支撑的玻璃罩子打碎了。
迟欢快速平复了心绪,“他跟你说过什么?”
“他……”嘉昱坐了回去,好像一边在回忆,“他说你看起来厉害,其实就是个小女孩儿,还倔,不肯示弱,假装凶巴巴的。”
她忍不住笑,这像他说的话。
“还有呢?”
“还有……不能告诉你了。”
嘉昱表情很郑重,迟欢决定不问。或许不是她想听的话,或许问了他也不会说。她点了点头,起身去烧水,顺便把那杯凉了的烤梨热了一下。
她端着杯子回来,把果肉捣碎了,梨香四溢。甜的水果就不该再放冰糖,但她这么个寡淡的人,吃点甜的也好。
嘉昱在旁边安静看着,突然语气小心地冒了一句:“已经过了那么久,你没再爱过别的人吗?”
勺子顿了一下。这件事她不是完全没想过,但她发现在感情上她洁癖得有点吹毛求疵。有那么一个人铭心刻骨,多少也就觉得自己没资格去爱别人,何况年月过去已久,她却始终过不去他。
“一个人的感情有定量,我剩下的不多,对后来人不公平。”
“感情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果对方不介意呢?”
容易见异思迁的小孩儿,大概很难理解她所求的这种平衡。她很轻地笑,“跟对方无关,我一分也不想欠别人的,给不起不如不给。”
她说完又有点笑自己,不过因为嘉昱是个知道他们故事的人,她便莫名其妙与他解释起了这些,太当回事了。
“爱过别人就不能再爱了吗?”他突然又说,“如果有人爱上现在的你,那就应该感谢你所有的经历。遇到向城之前的苏焰没有温度。”
迟欢怔住,她无法让自己这么想,却也无法反驳他。
但他没等她回应,捡起地上的衣服边披边朝外走,“暖气别开太高,空气太干了也容易嗓子疼。我吃饭去了。”
“你……”她叫出一个字,可他一回头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生硬地一转,“你的伤还疼吗?”
他笑弯了眼,“我没事。”
*
次日一早伍悦准时出现在片场。
今天的拍摄地点是一条老胡同,九年前找的那条已经被拆了,后来找到这里还隐约能看到当年的风貌。置景组做了些改动,现在迟欢看着很熟悉。
这场戏是向城带苏焰去看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才发现他们很早之前也许就曾有过交集。他们儿时的家只隔着三条胡同,向城的父亲常常带他来苏焰家巷口的那家卤煮铺子。苏焰不爱吃卤煮,但也偶尔来这里买炒红果儿和橘子汽水。
两个人都想从童年的碎片中拼凑出见过对方的印象,然而生拉硬扯了半天全都对不上。
他们互相嘲笑了一阵子,然后向城说:“管它呢,我说我俩见过就肯定见过。”
苏焰不以为然地笑,忽地在墙上看见了老板与一位相声演员的合影,指着背景里站在门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给向城看。
向城愣了好久,这回是真的,这照片是他爸拍的,他就在相机后面。
简单的戏,拍得却比预计久。嘉昱喝汤时古怪的表情有点控制不住,后来机位稍侧了些,伍悦又开始笑场。
拍了十多条,总算能过了。嘉昱如释重负地把碗一推,伍悦笑得倒在了他肩上,“一碗卤煮你就成这样儿了,要是喝豆汁儿你是不是得当场吐出来?”
嘉昱一脸茫然,周围人偷着笑,谁也没对他解释。
迟欢也想笑,味觉太诚实,体验派演员最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说服自己爱吃本人根本难以忍受的玩意儿。好在她也喝不下豆汁,剧本里确实没提到过,不然那一场怕是要拍到天荒地老。
正好下午第一场是拍小时候的部分,伍悦说要给北京小吃正正名,趁中午大家吃饭拉着嘉昱出去了。
梁若玲探班来得不赶巧,笑着抱怨:“怎么我一来俩主角儿都不在,躲我呢?”
一旁的场记凑话:“哪儿是躲您呐,今儿情人节,俩人赶着点儿空躲大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