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余忍不住会这样想。
严歌续开签售的那天她也在现场,她在哪里面摆了个小摊,卖一点自制的印章、徽章、别针、饰品之类的,赚点零花钱,看见有某一边排队排得特别热闹的,就蹭过去看了一下,没有想到会看到对方在这里。
看着对方像是已经完全把过去抛之脑后,温煦地笑着和读者交谈乃至是拥抱的时候,杜少余心里像是被毒蛇缠绕住一般,生出一种隐秘的恶毒想法。啊,凭什么这个人可以过得这么好啊?如果不是他戳破了那件事情的话,她是不是还可以把自己家庭那个美好的假象,继续维系下去?她也不必背上罪犯之子这样的名号,或许,或许还能拥有坦荡的人生。
杜少余控制不住地这样想,她在本子上写下过无数个严歌续名字,又用笔重重地涂抹掉,她偷偷去过严歌续所在的小区好多次,知道对方住在哪里,也看过对方出来散步,还见过对方大半夜的忽然裹着外套端着小碗走到小区里,在流浪猫出没的区域,放下了一碗水煮的鸡胸肉,无知无觉地露出一段白皙的后脖颈,看上去是那样柔弱,而不堪一击,杜少余握着手里的美工刀,在对方离开之后,她把鸡胸肉又撕碎了一些,蹲在旁边看着流浪猫警惕地凑过来吃肉。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挣扎着想要证明什么。明明就这样堕落下去就好了。
宋宁打破了他们之间沉默的对峙,有些尴尬地出声:“你们俩……好了吗?这……洗手有点久了啊,肉都已经上来了,再迟一点儿回去可能就只有盘了。”
“来了。”贺恒光回头看了杜少余一眼,对方没有再跟上来。
宋宁不解,问他:“你们聊好了?她不一块吃了吗?”
“她不来了。”贺恒光替她回答。
严歌续在包厢里等得都快睡过去了,撑着下巴看着出去三个,回来两个,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自己隔壁的位置,说:“这洗手可有够久的啊,怕不是去天山天池洗的手吧?”
“饿了。”贺恒光挨着严歌续坐下来。
“得亏还知道饿呢?这要不饿你俩还得彻夜长谈了是吧?”严歌续示意旁边的服务员可以开始烤肉了。
“聊得怎么样了?不会给人欺负了吧?”严歌续对贺恒光毫无信心,总觉得以小朋友这窝囊性格,很可能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被欺负了,看起来心情没有很美丽。
贺恒光的手指洗手洗的冰凉,骤然捏上严歌续的手腕,严歌续手腕抖了一下,倒是也没有推开他。
严歌续就看着贺恒光一副欲言又止像是便秘一样的表情,维持了半天都没能放出个屁来。大概也猜到了他俩聊了些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是什么好听有趣的故事,你若是想知道,吃完饭等回去了我讲给你听吧。”
严歌续还担心过点得多吃不完,后来才发现是他多虑了,贺恒光和宋宁都非常之能吃,最后还又追加了一份主食才算把这两个人喂饱,反倒是他自己每碟大概就碰了一两片,姑且算是尝了个味。
回去的路上严歌续就觉得自己状态要垮,他精神紧张了太长时间,今天贺恒光出院加上做完笔录,心里刚冒出一点儿尘埃落定的放松,脑子里绷着的神经也松下来,这会儿觉得自己从关节到骨头都泛着酸胀,手心也有些潮热。
宋宁看他闭着眼睛抿着唇,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有点发烧,从保温瓶里倒了点儿热水给他抿着。
贺恒光也看得懂,把严歌续的手搭在自己的手心上,尽管在低烧,但对方的手依旧是冰的,捂不热似的。
这种程度的不适对于严歌续来说还是家常便饭,回到家也没有直接去休息,通知了他已经预约了很久的假肢师傅过来看看贺恒光腿的情况。
贺恒光也老实,对方几乎是硬掰着他单边的膝盖去活动,这要不是严老师家的昂贵沙发,贺恒光觉的自己能把沙发抠出个洞,但到底还是忍着了,憋着气大气儿也不敢出,最后还是严歌续出声提醒:“能轻点儿吗?”
“他之前用的假肢不咋样啊,哪家公司的啊,质量不好吧,也不适合,膝关节和残肢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啊。”那技师终于松了手,贺恒光也长出了口气。
“现在的话怎么说?”
“那也没有说不能戴,能戴还是能戴,不过我不太建议现在换就是了,这个膝盖肯定还是要去治的,这别说是假肢了,他现在就算是条真腿他也得膝盖疼,等膝盖好了再说吧,而且这残肢都肿……”
贺恒光刚想去捂这位假肢师傅的嘴呢,到底手还是比不上嘴快,那师傅已经万分耿直地说了出来:“快肿成大腿粗了,我这现在来了也没啥用啊,等炎症退了再说吧。”
看着严歌续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下来,贺恒光也有点头疼了,这几天医生和他也聊过关于腿的问题,这事儿也没想和严歌续说来着,就是没想到严歌续会直接叫假肢师傅来家里。
这位假肢师傅也倒好,上门第一天直接把马蜂窝给捅了。
贺恒光上赶着哄:“续哥续哥续哥不生气不生气,就就没啥事,过过过几天就不肿了,别生气别生气。”
“结巴什么?我又没骂你。”严歌续瘪了瘪嘴。
小朋友还在偷看他脸色,看他确实好像心态还算稳定,才偷偷松了口气,把严歌续心疼得一抽一抽的,明明膝盖疼腿疼的人是他自己,结果小朋友就因为怕他心情不好就瞒着他。
严歌续低头轻咳了两声,松了口:“宋宁,报个班去学习一下他那腿怎么处理,报销,算工作时长,我去眯一会。”
“好的小严总。”被迫增加营业范围的小宋护工卑微地回答。
贺恒光坐在沙发上搓手手,刚想去书房摸电脑,就被严歌续喊住了:“恒光呢?”
“啊?”贺恒光没想明白严老师的眯一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问他?是他也应该去休息一下吗?可是他真的不困啊嘤!
被迫养生了好多天的贺恒光第一次觉得很委屈。
严歌续看着他忽然耷拉下去的眉眼没忍住笑了,这人的表情是真的很丰富,说:“不是要听故事吗?一起躺会儿,我给你讲。”
“好耶。”贺恒光又快乐了,颠颠地拄着拐跟在他轮椅后面。
严歌续看着贺恒光背对着他换睡衣,不由得感叹了一次人的身材是真的很好,肩是肩背是背的,就连本该让他觉得不太适应的那节缠着绷带的残肢的弧度,严歌续也觉得是可爱的,尽管如果对方能够健健全全的话,想必会比现在的模样更好。
换了轻便的衣服,贺恒光干脆丢了拐,连跳带蹦地两三步就扑到了床上。
严歌续看着有点虚,抬手稍微护了他一下,数落:“刚出院悠着点吧,前两天就坐起来都还头晕呢。”
“我现在已经好了,一点事儿都没有了。”贺恒光申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虽然我想听,但是如果续哥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严歌续的手还不敢碰他的头,犹豫了一会儿手还是落在了对方的背上,学着他那种有些幼稚的语气,装模作样地低笑着说:“没关系,我也已经好了,现在讲出来……应该也没关系了。”
第34章
等到了真的要开口,严歌续才觉得讲别人的故事容易,讲自己的故事太难,辛酸磨难未成往事,伤痛苦楚未作云烟,想要剖白,竟然喉间塞了团棉花似的,他用力咳了几声,才堪堪开口。
“那个时候我还在读中学,生了场病,我当时……身体还没像现在这样,没有差到这个地步,所以也不请护工,都是家里人照顾。”
“那次恰好家里人都没空,就说给我请个护工,因为都没请过嘛,也不懂,就请机构推荐,也找人问了,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戏做了全套,我哥当时年纪也不大,心思还没有现在这么重,就被骗了,最后请过来是个假护工团队。连护工带医生,全是假的。”严歌续唇色苍白,却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笑,三言两语地带过前因。
就连复述这段经历也令人觉得讨厌,严歌续对于警察的印象并不好,这不并因为人家不称职,只是基层民警的素质参差不齐,当年这事儿之后第一次给他做笔录的那民警,在听完他的开头的时候,没忍住小声点评了一句,说:“真的假的?这么有钱的家庭还能请到一群假的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