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严歌续仍是浑噩,只在床上呆着,两条腿捂在厚实的被子里,双脚还是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喝了热粥也不见得让胃里舒服多少,横竖是饿着也难受,吃了也难受,严歌续连揉胃的力气都没有,就只是自暴自弃地任由胃里像是装了石头,不自然地蠕动。
贺恒光没有打扰他,看他吃了饭,对方就划出他房间,也没有走远,轮椅停在房门口对面不远处,人就窝在轮椅里,戴着耳机安静玩手机,只是时不时会抬眼看他房间。
严歌续手表第三次震动,矢志不渝地提醒着他要吃药,放在平时这是寻常不过的必修课,但在头脑依旧烧得沉重不堪的情况下,严歌续不想动,不想吃药,也不想喝水。
只要是疾病缠身的人,本就没人能够活得体面,哪怕是他也不能幸免。现实的疾病是不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的,好像只是瘦一点儿,苍白一点儿,憔悴一点儿,真的到了危重的时候,他也有过水肿得别人都认不出他的时候,有过排泄排遗都要在床上,经过他人之手的时候,狼狈不堪,却只能听天由命,想要放弃,却又心存侥幸,直到神经被来回拉扯到疲惫不堪,再昏沉睡去,求一时虚假安宁。
只是最终严歌续还是伸手去够了床头分装好的一格格的药,用两口水就尽数吞了下去,毫无难度,习惯至极。
许是状态不好,原本他吃强心类药物的副作用是不明显的,但这回他吃了药不久,就一直有点反胃,只能用重复的吞咽动作去压下反胃的感觉。
贺恒光也注意到了严歌续不太自然,放下手机摇着轮椅进去,他刚刚在网上又认真搜了一遍关于严歌续的资料,有一段儿很早的视频里是拍的严老师在医院里的,贺恒光眼力极佳,愣是发现有一帧里拍到了床头挂的病例卡,截图再放大了看,再结合严歌续的症状,列文虎克·贺恒光猜出了是心脏病,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
还没等贺恒光到床边,严歌续忽然掀了被子打算下地,一双捂在被子里的脚泛着青紫,像是被冻得厉害,严歌续腿都是软的,贺恒光凭借着自己当年的转轮椅经验,愣是在瞬息之间调了位置,撑了严歌续一把。
即便贺恒光撑了他一下,严歌续还是站不住,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两只手下意识有什么抓什么,在贺恒光身上借力,才没整个人直接摔到地上,只是轻轻跪在了地上。
不等贺恒光说话,严歌续脊背剧烈地耸动了一下,随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贺恒光的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后背,心疼地看着严歌续直到把胃里完全吐空了,还在一下下地干呕。
严歌续因为脱力,保持了跪在贺恒光面前的姿势,深深地埋着头,就连额头也抵在对方的膝盖上。他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强迫心脏杂乱的跳动回到正常的频率。
少年人一条腿的裤管空荡,另一条腿的裤腿和脚上都沾了他的呕吐物。严歌续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怕少年人无所依仗,独自生活不方便,把人叫到家里,反倒是他祸害了人家,多可笑。
严歌续故作镇定,用手表播了宋宁的电话,那边不多时便接起来,有些忐忑地问他:“续哥?怎么啦?”
“假期要提前结束了,现在过来一趟吧,我状态不太好,下不了床。”严歌续第一次这么老实地服软,把自己无能的一面摊在贺恒光眼皮子底下。
“啊?”宋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两秒才回答:“好,那我现在赶过去,续哥你别挂电话,行吗?”
严歌续嗯了一声。
“是医生吗?”少年人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温温柔柔地问他。
“护工。”
“有人过来就好。唉,我感觉我要折寿了严老师这么跪我。”贺恒光语气夸张地叹了口气,扯了床上的被子拉到地上,裹在严歌续身上。
“不许乱说话。”严歌续听不得别人说折寿这种话。
“呸呸呸。我长命百岁,严老师寿比南山。”贺恒光从善如流。
严歌续心说后半句放屁。他要是寿比南山了,这南山怕不是下一秒就要被炸了。
严歌续摸索着抓着被子,坐在了被子上,往后靠在床边,低着头盯着某个没有意义的点。
贺恒光动了动,过了会儿把鼻氧递给了严歌续,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了杯水和个碗进来,说:“漱漱口吧。”
严歌续注意到贺恒光去洗过脚了,整个裤腿都被打湿,全湿淋淋的贴在柔韧的小腿上,勾勒出一段漂亮的弧线,就显得另一端空荡荡的裤管儿格外扎眼。
“丢人丢到家了我这是。”严歌续自嘲地笑了笑,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不敢看贺恒光脸上是什么表情,哪怕有一丝的反感和厌恶,对于他来说都有些承受不起。
严歌续一直都没有什么朋友,不管他表现得性格多好,不管他对别人给出多少帮助,没人会喜欢和病秧子呆在一块儿。
久病床前尚且都没什么孝子,更何况是交情不深的人,严歌续坚持要从家里搬出去,除了有他因为之前那件事儿对家里的环境有点应激障碍之外,也是想和家人拉开一点距离,不叫人看了伤心落泪,也不叫人见了日生厌烦。
“有什么丢人的?”贺恒光平静地反问他,自顾自地开口:“如果不健康就是丢人的话,那我不是更丢人吗?路也走不好,一开始复健的时候一直在摔跤,哦,还有无障碍的洗手间也确实是个破事儿,外面很多地方是没有的嘛,然后最蛋疼的事儿就是在外面蹲坑,我就一次,那一次真的把我累得够呛,后来我干脆把假肢卸了蹲,就靠单腿,然后手就这样伸开,撑着两边的门板这所幸是我不便秘,不然再多蹲一会儿我肯定能摔屎坑子里。”
“啧,小同志,说话文明一点儿。”严歌续被他逗笑了,微微抬起头,发现少年人脸上带着鲜活的神情,就像他直播的时候一样。
反倒是被他这么一说才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就不文明了嘛。我又没说脏话……又不是仙女,人要拉屎的嘛……”
“好好好,我之后有空就给你整个无障碍厕所普及运动好吧,咱们这四海市凡是你去的公共娱乐场所,我都给你安排上一个无障碍厕所行吧?”严歌续财大气粗地说。
“花不完的钱请捐给有需要的人。”穷佬有被伤害到。
“哦?那有需要的人是谁啊?”
“比如我。”贺恒光面无表情地说。
太好了,感谢财迷,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严歌续心里好受了许多,看着贺恒光空落落的裤腿,半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正好假肢不是坏了吗?我托人找个好的假肢公司,给你换一个吧。”
“我不要。”贺恒光耷拉了嘴角,不高兴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要?”
“严老师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贺恒光不高兴地玩手指,哼哼唧唧地说:“当时资助我医药费和假肢的费用的时候,明明是严老师自己说的。”
“你说你现在资助我,不是为了让我感受到什么社会温暖人间希望,而是因为我还是小孩,能力还有限,所以让我不要因为这件事情现在就停了,等成年了,我要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一段有些陈旧的记忆顺着贺恒光的描述从严歌续的脑海深处翻了出来。
六七年前那个瘦弱矮小的男孩的面容,终于和眼前的少年人重合了起来。
对方脸上带着一点儿骄傲的表情,像个讨要奖励的小孩儿,有些得意地说:“我已经完全能靠自己了,还参加了基金会的助残项目,我现在也在资助另一个残疾小孩儿,不过就是她太远了,我还没有去见过她。”
哦豁,厉害了,他当年养过的崽都已经能养别的崽了。
第19章
贺恒光忽然浑身一震,因为他的残肢被隔着裤腿轻轻拢住了,他穿了一条纯棉的睡裤,柔软,也不厚,只是这么轻轻一拢,就显出明显的残态。
好像就连上面已经愈合的疤痕也能看见。
再往上几个指节,便是膝盖,手指只是敲在上面,腿部的肌肉都会有轻微的僵硬,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关节。
说是认识,说到底严歌续对贺恒光的小时候也只是一个印象而言,还不如他看对方直播了解得深,那时候大概是他十五十六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