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耸耸肩,表示喝不来年轻人的东西,随后清清嗓子,“说正事吧,小金这个电信诈骗案组成基本明确,他们这个据点会是首先抓的,到时候人呢,会送到市看守所审,咱们这也可以由祁珩带人过去现场看。”
“去现场可以打击报复吗?”柯余声举手。他倒想看看那个小欢到底是啥模样,居然敢骗小金!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呼他一巴掌。
谢忱瞪眼,“不!能!”
“不能出气啊,那不去了,等着珩哥回来讲故事吧。”
“要说出气,你是不是已经公报私仇了一回。”谢尽华轻笑。
柯余声无辜地眨眨眼,“还不是怪他们居然敢对谢先生动手!”
要不然我没事闲的啊,在网络安全法边缘反复横跳,偷摸着把那几个打人的游戏账号挂机封掉,社交账号宣称打人进局子,名声搞臭,是希望他们能对这事儿长点记性。不然局子白进,下回还敢?
但还是不解气。
“也没伤筋动骨,做这行的都这样。你作为家人,该习惯的。”谢尽华压低声音。
闫卉茹隐约闻到狗粮的香气。
谢忱撇撇嘴,开口道:“其实这次有个嫌疑人,他作为关键证据的关联者,我还挺好奇,他为什么在给一个死者的账户汇款。”
“哦?对了,死者应该是嫌疑人的父亲。但儿子貌似不知道父亲去世,还在不停打钱,这事想想还有点难受。”闫卉茹接话。
谢尽华禁不住看向谢忱。
老父亲。
哎,没事也多陪陪老父亲吧。
“如果可以的话,让祁珩问问,能不能把审讯现场的录像给我们看看。至少,给我们讲讲什么情况啊……”
往后一段时间,柯余声正常在鸿冥做他的小老板,偶尔去网侦帮帮忙,偶尔去新房看看,和轮休的谢尽华把东西置办上,再敞着窗户稍微散散味儿。
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摆了一盆菩提树,靠近窗户的一侧是米色的沙发,蓝色的地毯,投影仪和幕布。顶上的中央空调,地下的地暖,保证了房间夏天与冬天的温度。
没什么特殊装饰,简单而温馨。
再大再满的屋子,只要缺了人,那就是空的。
又过一段时间,听闻前线告捷,几个境外电诈团伙被一窝端,谢尽华还特地申请去机场迎接,和同事们搭伙,将若干案件的二百多个犯人分别押送回省。
谢尽华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也是最特殊的。
“涉案金额三千二百万,这三十个人里,包括马泳欢。”祁珩的目光看向穿着橙色马甲,戴着口罩的寸头青年。
“余声一直很介意这个家伙,毕竟……他骗了小金,才不得不让余声拼尽全力参与。”
祁珩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谢哥,你是怎么认识小柯的啊?感觉你俩关系很微妙。”
“他啊……都是案件里的误会和巧合。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祁珩没太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
“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人。”
祁珩的脑子里轰隆隆的,他以为是外面太吵,听错了,但谢尽华严肃而温柔的表情,又像极了痴情的男人介绍爱人时的自信。
单身直男祁珩默默叹了口气。
明白。
“谢忱叔也知道?”
“是。”
“需要向别人保密吗?”
谢尽华垂下眸子,“不用特地保密,看出来的,就承认吧。也没必要特别宣扬。”
“你对他很好,他呢?”祁珩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有些事,他比我想得妥帖。他是个很好的人,也值得我这样待他。”
“谢哥。”祁珩给他比了个赞。真男人坦坦荡荡,也不用担心妹妹对柯余声……咳,她是不是比我早知道?
抵达当日,祁珩留在看守所,给这边的钱警官作笔录。
第一个来的人,就是给死去的父亲一直打款的小伙子。
胡强,男,二十一岁,生于某矿业大省的偏远县城。其父为痼疾发作身亡。
讯问过基本信息,对方也承认了所作所为,钱警官不由得呵斥道:“你说你去之前就知道这是什么勾当,你赚这些黑心钱干什么,用着能踏实么?”
胡强攥紧拳头,“我要用钱,给老爸做职业病认证。老爸那么倔,非要讨个公道,我得支持他呀!”
祁珩的笔尖微微一顿。
“支持,那你就用这种方式赚钱?想没想过你老爸知道你犯法去骗钱会怎么想?”
胡强忽然激动起来,手铐叮叮咣咣敲打在铁板上,吵人得很。
“我们缺的就是钱,我要的就是钱!我又没有学历没有本事!给他看病,都出不起我的学费!我拼死拼活,钱到手都给他看病,跑东跑西的低声下气要证明,我图个啥?妈的,黑心企业,我爸当年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了多少年,如今斗不过,就来气,倔得跟头驴似的!我也气啊!没看着我专门挑省里高官和他们公司的打电话!你们不知道……”
钱警官没有打断他,只是看着他哽咽的模样,若有所思。
毕竟前头这么配合,如果有什么隐情,由他吐露也好。
“你不知道,我爸讨公道,去找公司,差点被保安打断腿!这证明那证明,省市医院开了屁用没有,根本不认,医生都不敢说,说了被录音,又要被上头通报批评,有资质的单位又不肯开!钱,我缺的是钱!有了钱还怕什么?有吃有住有药,最起码能活下去!
“海超叔当年开胸验肺,才有媒体曝光,拿了补偿金,哪儿够用啊!现在不照样辛辛苦苦开公交,老人又不用投币,一天有个一百块就谢天谢地了!根本入不敷出!尘肺治不好,没得救,换了肺也得吃药排异,根本是个无底洞!我知道,来钱最快就得犯法,不然咋办,看着我爸被活生生憋死?你们不懂……根本不懂!”
男儿有泪不轻弹,胡强用胳膊蹭掉眼泪,越说越愤慨,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
钱警官保持沉默。
经侦这边,案子侦破的关键就在于他连续的数百笔跨境转账。他急于将钱转入自己的账户,而不是按他们的规矩洗钱,这才露出马脚。
他的父亲死于痼疾,而所谓痼疾,是尘肺病。这通常是种职业病,应该在通过官方鉴定后得到补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得到这份补偿,甚至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连鉴定都无法通过。
只要鉴定说成是肺结核,就不是尘肺啰,自然也就不用掏钱补贴。
职业病也不止尘肺一种。有害粉尘,放射性物质,有毒或刺激性化学物质,声音,气压,温度等,还有生物因素导致的一系列危害职工身体健康的环境导致病变,甚至导致死亡,都被划定为职业病范畴。
患有职业病的人很多,也有很多人是在前期不知情的情况下,迫不得已从事这份职业,甚至在病发后都无法维权。
纵然是家庭的可悲,乃至更高层面的现实令人沮丧,但没有人能判定胡强无罪。
他欺骗了六个受害者,非法获利数十万。到头来,还是一笔笔赃款,也根本不能救他的父亲。
当他选择放弃正直,毅然投入黑暗的时候,任何倾诉出的理由都只是博人同情的措辞,即使这是他不希望的,这样的错误,他终究是犯下了。
“说够了?”钱警官的语气还算平静。
胡强低着头,接过旁边人递给他的纸巾胡乱抹抹脸,沉默了几秒,“我还想再见一面我爸。我出国这么久……都没告诉他。”
祁珩抬抬眼皮,继续记录着。
“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钱警官斟酌片刻,把消息告诉他。
“不用再遭罪了,是吗?哼……”胡强喃喃自语,自嘲似的攥紧手中湿透的纸。
“擦擦鼻涕眼泪。还有什么想说的,愿意说就说。你记一下。”钱警官向电脑前的祁珩点点头。
“我爸得病了,我妈走了,他们供我上学,是我不成器,是我太笨,不能养活他们……”胡强喃喃自语,眼泪又往外冒。
他忽而抬起头,抓着椅子,咬着牙。
“你告诉我,他在那个世界好不好?能不能走一公里不带喘?能不能平躺下,不咳嗽,好好地睡一晚?能不能好好吃饭?”
钱警官没接话,只深深地凝视他。
祁珩敲着字,突然温和地开口道:“他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不然,为什么不回来呢。在那边,他会健康地过着不用吃药,不用奔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