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去了武汉,第一拨去的,那时候是最难的时候,物资不足、经验不足、医务人员也不足,我扛着摄像机,每天拍那些混乱不堪的场面,热泪盈眶过,也绝望至极过,”何旭目光晃了晃,“你知道么,隔着屏幕看到真相,和亲眼看到真相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我当时看着那些激增的病患,突然觉得特别难过,因为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窗外大雪正纷扬,何旭的记忆也纷纷而落,“他们不过是生在这片土地,有的甚至只是短暂地踏足了这片土地,他们不过是出门逛街、买菜、聚会的寻常百姓,他们认认真真又勤勤恳恳地活着,和往年一样期盼着新年的到来。可谁能想到,病毒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了他们身上。”
何旭声音重重一哽,又重复一遍:“那些感染的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所以——”何旭抬起眼,“身为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向鸿笺回视着他眼里的波澜:“清楚什么?”
“生死面前,没有公平。”
一句话,让向鸿笺心口一滞。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塞了一把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活着的每一天,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24小时,我只想对我能把握的每一个24小时负责任,”何旭看着向鸿笺,目光平直得像是能看透人心,“所以,别劝我,也别告诉谨以约,我不想她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希望在她心中,我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心有大义、与她天南地北并肩跑新闻的少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吹走一片白茫茫,又吹来另一片白茫茫补上。
这一刻,大地干净,心思透明。
-
Z市。
谨以约正在小区的花园里挖土。
家里没有能够种菜的东西,这一套工具,还是她跟邻居家的小孩子借的。
挖完土之后,她提溜着小粉桶回了家,然后根据小时候的记忆,把菜籽在花盆里播种了下去,又浇了些水。一切弄好之后,她把花盆搬到了阳台。
结果,刚打开阳台门,谨以约就犹豫了。
阳台确实是家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适合植物生长;但是阳台没有暖气,气温过低。
谨以约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还是把花盆搬进了室内,放在了阳台推拉门的旁边。推拉门呈半透明,这样既保证了温度,又保证了充足的阳光。
虽然进出会有些不方便,但也无所谓了。
毕竟,她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看看这把无名的种子,究竟会结出怎样的果。
结出的果,或许就是张之年想要告诉她的答案。
一切都弄好之后,谨以约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手掌碰撞出声响,与这声响一同响起的,还有手机的提示音。
谨以约下意识地朝离她一米多远的茶几上望去。
她眼睛尖,一眼看出了屏幕上的推送,是微博发来的消息——
您的特别关注NIANSHI发微博了。
或许是这个瞬间,太过不巧合。
她在洛城待了那么多天都没等到的消息,却在她离开洛城的第一天,就燃起了苗头。
这份微妙的错过,让她有片刻失神,指纹解锁解了好几次才解开。
终于,她得以看到这条微博的全貌。
NIANSHI:我愿意用所有,换妈妈手术成功,求菩萨保佑。
配图是一扇窗户,窗外是一面白色的墙壁和一片蔚蓝的天空,零星缀着几片雪花。
最下面跟着一条定位:洛城人民医院。
然后,谨以约点开对话窗口,看着自己给她发过去的私信,依然是没有任何回复。
她又赶紧把自己原先发过去的内容,复制一遍给她发了过去。
保险起见,她还在刚刚的微博底下,留了一条评论:你认识张之年吗?
然后,退出微博,开始看车票。
幸好今天还有一趟,晚上七点前就可以到达洛城。
然后,买票,穿衣服,出门。
坐上高铁的那一刻,谨以约才发现,她突然之间,很想给向鸿笺打个电话。
于是,谨以约从通讯录里调出了他的号码。接下来,她手指只要轻轻一落,触上那个绿色的接通键,这个电话就能拨通。
可是,她盯着这个界面盯了很久,还是没有按下去。
他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还是不打扰的好。
这样想着,谨以约把手机收了回去。
几个小时后,列车准时到站,谨以约拿着行李从出口往外走,与此同时,目光轻抬,寻找着出租车的指示牌。
下一秒,却又倏地回落。
原因只是,在目光抬升的过程中,她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了眼。
向鸿笺穿着那件她买的黑色羽绒服,站在离她几米远的人群里,目光深邃,笑意温柔。
那一刹那,谨以约好似在这个数九隆冬天,捕捉到了一抹暮春的晚风。
她被风吹到他身边,托风声替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向鸿笺晃晃手里的手机,话里含笑:“谨小姐所言非虚。”
闻言,谨以约抬眸,看着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界面,正是NIANSHI新发的那条微博。
下一秒,她在风中,捕捉到他的声音:“无用功,起作用了。”
-
接上谨以约之后,向鸿笺便带着她直奔洛城人民医院。
坐上车后,没等谨以约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向鸿笺便主动开了口:“我有朋友是这里的医生,我把微博上的那张图片发给他看了,几经辗转找到了这个病床号。”
做手术的人名叫程敏,今年四十岁,被查出食道癌早期。有一个女儿,叫施念,十八岁,今年高考,听说是美术生。
施念,NIANSHI。
美术生,肯定喜欢画画。
三年前,有关画的微博全部删除,应该是想全力备战高考。
怪不得为数不多的微博里,有好几条关于考试顺利的。
这一瞬间,谨以约觉得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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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人民医院,外科一区。
夜幕降临,刚从学校回来的施念正在收拾桌上的餐盒。
躺在床上的程敏看到她的动作,提醒道:“那饭还没吃完呢。”
施念动作相当利索,一边把餐盒往塑料袋里扔一边说:“您明天做手术,今晚得禁食,不能再吃东西了。”
“那你就先放那儿,等到我做完手术了再吃,”程敏半挺起身子,语气带了丝训诫意味,“可千万别扔了,浪费粮食。”
闻言,施念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说道:“您做完手术还得禁食一天,到时候都坏了,还不如现在就扔......”
“这么冷的天,哪那么容易坏啊?”程敏作势就要从床上下来,声调瞬间扬高,“那饭是用钱买的,没吃完就扔了多浪费,你这姑娘,我让你少买点少买点,你偏不听,还买这么贵的,那钱有多难赚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就是没吃过苦......”
像很多母亲一样,程敏也爱唠叨。
施念听着这一句句早已经听了百八十遍的话,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下了紧箍咒一样,嗡嗡作响。
这几天的生活,已经让她身心俱疲。
前段时间,施年无意间发现程敏藏在抽屉里的体检报告。
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之后,下一秒,冲出门,找到正在工作的程敏,拉上她就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食道癌。
不幸中的万幸是,早期。
医生建议尽快手术,越早越好。
但关于这个手术,母女俩意见不合,爆发了一场很大的争吵。
施念知道,程敏是不想影响她考试,想瞒着她,什么事都等到高考之后再说。再加上,施念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程敏文化程度不高,赚的都是辛苦钱。
在经济如此拮据的情况下,做手术的钱从哪儿来,也是个大问题。
“妈,我要是没发现您瞒着我就瞒着我了,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您不去做手术,我学习都学得不踏实,更别说高考了。所以,听我的,去做手术好吗?”
最后,这场争吵,以程敏妥协为结局。
母女俩东拼西凑,借完东家借西家,才勉强凑够了手术费。
程敏终于住进了医院。
施念跟学校请了几天假,陪程敏做完了零零总总的术前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