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是恼了,娘家侄儿头一回来扬州,见还是要见的。林家人瞧了一眼身上的家常衣裳,各自去更衣。
贾琏到时,已是下晌,随传话婆子到了上房,先向林如海夫妻请安,又和黛玉姐弟相见。这是贾琏头一回见表弟表妹,于黛玉而言,却是熟人相见。
要叫黛玉说,这位表哥算不得多正人君子,但是放荣国府一堆软骨头的爷们儿中,也算得有些底线了。至少,在石呆子一案上,这位表哥不赞成为了几把扇子威逼诬告石呆子;还有一件是来旺夫妻看中了彩霞,要给儿子求亲,求到贾琏夫妻头上,贾琏初时应了,后来听说来旺儿子吃酒赌钱不成个人,便也不赞成这门亲了。可见,就算在荣国府那样的地方长大,这位表哥的心地也不算极坏。
黛玉想着前世的事,贾琏已经给林如海夫妻磕头请安后站起身来,贾琏自然是生得极好的,但脸上神色已经略显油滑。
林家一家都在打量贾琏,尤其贾敏和张氏颇亲厚,见贾琏长身玉立,玉面修眉,高鼻俊目,依稀有几分先大嫂张氏的影子,身上却无半分张氏原有的文气,反而年纪轻轻,就显出几分油滑,心中极是感慨,淡淡的道:“琏儿这次南来,可是有什么事?”
贾琏浑然不觉这位久不见面的姑母对自己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嫌弃,只当贾敏因是身子不好,才言语冷淡,拿出平日办事的圆滑,嘻嘻一笑道:“这不是听说姑母病了么?琏儿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老祖宗、老爷、太太都挂念姑母得很,特命我来探望。”因林家才打了二房的脸面,贾琏倒没提二房了。
贾敏听了,似笑非笑的道:“我很好,既是已经瞧过了,就早日回去告知母亲和大哥大嫂,省得他们悬心。”
贾琏在宁荣二府混惯了,这套笑脸奉承的话向来无往不利,谁知七年不见,儿时极疼自己的姑母竟一见面就险些将自己噎死。
黛玉瞧贾琏一张俊脸上的笑容突然僵在哪里,忍不住用手帕挡了半张脸,却笑得眉眼弯弯。
在贾敏这里碰了个软钉子,贾琏尴尬的挠了挠头:“这倒不是,琏儿自是来看姑父姑母,也瞧瞧表弟表妹,但老祖宗也另安排了要事。”
贾敏这才神色缓和下来,道:“京城到扬州,千里迢迢,难为你年纪轻轻出这么远的门,只怕路途上也累了,先去歇息歇息,有多少体己话,也等用过膳了再说不迟。若是南来要办什么事,要什么人,跟我说,跟你姑父说都使得。有什么想吃的菜,想逛的地方,也都跟我说。”
贾琏听了这番话,立刻想到幼时姑姑也是这样待自己的,说话轻言细语,言语间尽是关怀。自从姑母随姑父外放之后,便再没人这般待自己了。父亲对自己呼来喝去,继母更是不闻不问,祖母倒是个疼爱孙辈的,但是自己怎么也越不过贾珠和元春,至后面有了宝玉,更是所有人都要退一射之地了。
想到幼时,贾琏便收起往日的圆滑样子,微笑道:“老祖宗确然吩咐了一件要紧事人让侄儿办,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侄儿先去休整休整,晚些时候再来陪姑父姑母说话。”
贾敏站起身来,理了理贾琏的衣领,笑道:“去吧,先去解解乏。”
贾琏应是出去,客房已经备好了热水,是让他沐浴解乏的。京城到扬州,十多天的路程,在船上闷得慌不说,大暑天的也走了一身的汗,贾琏早觉难受异常了,见贾敏安排周到,心中一暖。
只是林家的丫头将衣衫鞋袜、胰子等都备好之后,便皆退出去了。贾琏一愣,心道书香门第的规矩果然不同,在家中的时候,哪个爷们不是俏丽丫头伺候着沐浴?
那头贾琏走了之后,林如海笑对贾敏道:“那些事都不与琏儿相干,你又何必吓他。琏儿方才都被你说愣住了。”
贾敏却低低叹息了一声,道:“我们离京的时候,琏儿瞧着还好。这几年不见,已经油嘴滑舌了如斯了,也不知道娘家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咱们分明是恼了王氏一房,不与大哥哥相干,母亲知道就里,却偏偏派琏儿来扬州,他好端端一个长房嫡孙,作甚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瞧他替人顶缸浑然未觉,心中不是滋味,忍不住想敲打他下子。”
贾敏到底是荣国府出来的女儿,见未来的袭爵人这个样子,如何能支应门楣,少不得心中焦虑。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暗叹:前世里二房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可不都是用的长房的名帖?虽然后来王熙凤也沾了这些,但到底做的孽不如王氏多,罪不如二房重,却先查到了长房头上,琏表哥确然也替别人顶了缸。
林如海知道妻子忧心什么,劝道:“琏儿既然来了,咱们就多留他几天,一来问问京中情况,二来也提点琏儿几句。琏儿不过弱冠,瞧着也精明,想来是无人教导他这些,若是有人提点,未必不能明白过来。”
贾敏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娘家那些事,真叫我都不好意思说。不但去了个瑚儿,连我一个出嫁女都险些受害。父亲在时还可压着些,父亲去了之后,这些年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说到此处,贾敏脸上难掩担忧之色。
这头贾敏还在替贾琏的前程操心,那头贾琏除了觉得姑母的关心有些久违的温暖外,对贾敏的良苦用心还浑然未觉,美美的洗了一个热水澡,两个小厮进来移出了浴桶,复又有丫鬟端了冰盆进来,点上了香,又退出去了。
贾琏舟车劳顿,船上本就睡不好,也确实累了,现在房中一丝凉气,那熏香味道不浓,却沁人心脾,便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香,到了晚膳前半个时辰,贾敏才派了丫鬟来叫。丫鬟叫醒了贾琏,端来洗脸水后,又退了出去,并不服侍贾琏更衣。原来,林家的规矩竟是处处都不和家中相同,却令人倍觉舒适。
贾琏收拾齐整到了上房,见林如海夫妻都在上坐,黛玉和林佑却在旁站着,显然是在等自己。贾琏忙行了礼,林如海赐坐之后,黛玉姐弟也一同坐下。此时,林如海夫妻才和颜悦色的同贾琏说话,问起京中境况,又问贾琏夫妻是否和睦,日常忙些什么。
说起其他还好,贾琏口角本就伶俐,也应答得体,只是说起差事,贾琏实在有些拿不出手。“琏儿两年前捐了个同知,也并没有上任,只挂了个虚衔。如今在家里打点些庶务。”
两年前,贾琏大婚,就是那时候捐了个官儿在身上,略好看些。但到底一天差没当过。
林如海和贾敏点了点头,他们和京城时有通信,但是信上并不详述这些庶务,不过是每回都问问送信婆子京中境况,另有来往于京城的世交故旧,也可打探一二荣国府的情况。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二人也觉府上这样不太成样子。只是一个是女婿,一个是出嫁的姑太太,便没有深管。
现在用贾敏的话说,二房的王氏已经和林家结仇,就不妨提点扶持长房一二。一来,长房起来可以压制二房;二来,贾敏也不愿见娘家毁在二房手里。就算不谈私仇,林贾两家还是姻亲,毕竟一损俱损。
“你既打点庶务,交际应酬,礼物往来可曾做得主?库房钥匙可在你手上?”贾敏依旧和颜悦色的问。
贾琏已经办了两年的事,几经历练,已经不似二年前皮薄害臊,但是贾敏问起这个,贾琏依旧忍不住红了面皮。“库房钥匙如今二婶子掌着,我和凤儿年轻,不过是刚学着办差,哪能现在就掌钥匙。”
贾敏点了点头,见时辰差不多了,到:“你年轻,如今又成了家,上头有老子娘,我做姑母的原不该说你,只是你既来了,有些话我便说一嘴,能不能往心里去,端看你自己。先吃饭,吃过饭再说。”
于是,便吩咐摆饭。
因黛玉小,贾敏是长辈,这顿饭便没什么要避讳的,一家子并贾琏都在同一张桌子上。摆膳安筹后,丫鬟便退下去了,林家并无人专门布菜。倒是有些热菜摆凉了味儿不好,这边开饭后一道一道端上来。贾琏见林家的菜分量都不大,菜色倒是丰富,大多是清淡菜品,但味儿都是极鲜美的。一边吃饭一边心中感叹淮扬菜天下闻名,果然精致。
用膳过后,贾琏才寻着空,将礼单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