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我又一言不发地倒满第二杯,又是一口下肚。
当我倒满第三杯的时候,雅林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酒瓶子:“我陪你喝吧。”
她拿着酒瓶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但只倒了刚能淹过杯底的一点点便停了下来。
“我……喝不了太多……”她小心翼翼地说着,端起了杯子。
这会不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端起酒杯?连端杯子的姿势都那么笨拙。
她慢慢把杯子挪向自己,眼中闪着惴惴不安。她正要喝时,我忽然一伸出,夺过了她手里的杯子。
“你还是别喝了。”我说。
我不忍心看她喝酒,更不忍心看她勉强自己喝。
我一口喝掉了她杯里的那点酒,又端着自己的杯子喝起来。
雅林怔怔地看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整瓶酒。桌上的菜像摆设一样放着,我没动,她也没动。
一瓶酒喝完,我大声把服务员叫过来:“再来一瓶。”
服务员说好,正要离去,我又加了一句:“来两瓶吧。”
“别喝了。”雅林终于开口劝阻了。
我笑了:“今天不是你请我么?”
“那……先吃点儿东西吧。”她转过头去对服务员说,“来碗饭吧。”
服务员把酒和米饭一起端上来。
雅林又说了一遍:“先吃点儿饭再喝吧。”她把饭放到我面前,又往我盘子里夹菜。
她是真的担心我了,我看得出。但我真不是有意要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的,我只是真的没有力气来伪装自己了。
在雅林的督促下,我吃了几口饭。填了一些食物后,才又继续喝。
雅林没有再劝阻我,只是时不时地提醒我慢点儿喝。
喝到第四瓶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一点酒劲了,不是醉,而是有点兴奋。我很少喝多,更别说是啤酒,但也许是那些天身体和精神的疲乏,加之喝得太急,刚喝了三瓶就有点扛不住了。
我胳膊支撑在桌上,扶着脑袋,把杯子放到一边,打算歇一歇。
雅林又叫服务员端来了茶水。
“喝点儿茶吧。”她把茶水递过来。
“不用……还好……”我推掉。
雅林似乎从头到尾光看着我喝酒了,于是我说:“你怎么都不吃啊?你不是挺爱吃这些菜吗?”
她的注意力还没转到这个话题上,敷衍了我一句:“哦……我都不吃太多的。”
我笑笑:“是啊,从前……你也是一样,每次都不吃太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提到从前了。而“从前”两个字一出口,许多回忆一刹那间像流水一样涌了出来。
也许我真是喝高了,都说喝多了话多,我好像真的变得想说话了。借着那股回忆的潮水,我接着念叨起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还来平城不久,你在河铭中学教书。有一天,在后门外面,你救了一个想要自杀的女孩。你还记得吗?”
雅林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记得了吗?”我继续说,“你忘了好多事,连怎么住院的都不记得……”
说着,我咳嗽起来,雅林又把茶递过来:“先喝点儿茶。”
我固执地再次推开,坚决不喝,咳完,又接着说:“你大概也不记得了,从前,我们去过平城的好多地方,你还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
我说不下去了,太多的回忆层层叠叠浮现在了眼前。在酒精的催化下,那些过往好像冲破了锁链,一下子爆炸开来,盈满了我的全身。
恍惚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那时候,我挺喜欢你的……”
***
我自己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却把我自己惊呆了。
我好像被一个巴掌打醒,迅速脱离了酒精的掌控,突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打算说出口,更何况是分别之际。于是我立刻加了句:“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敢抬头看雅林。不管她会吃惊,会无言以对,还是会感动,会不知所措——我都不敢看她。
余光中,她好像抬起手,抹了抹眼泪。
那之后,我彻底从酒劲中清醒过来。而我清醒后,便感到无话可说。
雅林,同样的,直到小店打烊让我们离去,都再没说一句话……
***
深夜的公园更加寒冷了,湖面在路灯的照耀下波光粼粼,远处的灯火也星星点点地倒映在湖面上。四周,彻底空无一人。
我们朝着大门慢慢走去,我知道,送走了雅林,这便是永别了。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我问。
“送我?”她转过头来,“我还想问,你能回得去不呢。”
我笑了一声:“那点酒不算什么。”说着,也转过头去看她
——但我转头的一刹那,却从余光中看到身后不远处,那盏路灯光线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人影!
我一瞬间警觉起来,是杜经理派来监视我的人吗?
前几天,我也在住处周围发现过一些监视我的蛛丝马迹,但连续几天我看起来都安分守己,监视的人便减少了。而我从来到这公园,一直到和雅林吃饭都没有发觉过,为何此刻突然出现?
先以不变应万变吧,走一段路看看,我对自己说。
“海冰?”听到雅林叫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陷入了沉思,连雅林对我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前面就是大门吧?”我继续向前走。
“啊?”也许是我说的话文不对题,她吃了一惊。
“你刚刚说什么?”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后面那个跟踪着我们的人影上,问得漫不经心。
“哦……”雅林转过头去,本想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不知为何又打住了。
我发现后面那个人影是真的在跟着我们,而且越来越靠近。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这个人跟之前那些监视我的人不一样。是冲着我来的吗?他想干什么?我真想突然转过身,把他逮个正着,让他露出庐山真面目。但雅林在旁边,我克制住了冲动。
不行,我必须先把雅林送走,以免把她卷进来。
“前面大门那里可以打车,我送你过去。”我说着,加快了步伐。
雅林本想开口说什么,听到我有些急迫的语气,便也没问,努力跟上我。
我们在路边等了五分钟,来了一辆出租车。
这期间,那个人影就在公园大门内侧附近徘徊,在昏暗的光影中若影若现。我想他已经知道被发现了,所以没有靠得更近。但奇怪的是,他看见我们叫来了出租车,下一秒就能逃之夭夭,却没有任何行动。
我打开车门,让雅林上车。
“那你呢?”雅林问。
“我等下一辆。”
她点点头,弯下身子正要上车时,我又叫了她一声:“雅林——”
她回过头来。
我想好好看她最后一眼,借着车里透出来的光,再好好看看她。
我们相视无言,直到我终于对她说了句:
“再见。”
***
出租车载着她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回到大门里那个人影所在的地方,他终于现身了——竟然是潘宏季!
潘宏季从黑暗中走进路灯照亮的范围,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一副嬉皮笑脸:“哟!海哥可真行!连这种时候还不忘泡妞儿,而且,连宋先生的妞儿都敢动。”
他说着,一步一步从远处向我走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海哥叙旧啊。”
“呵——”我冷笑一声,“我和你有什么旧可叙?”
“不骗你的。”他还在向我靠近。
“那你不怕我刚才坐上车就走了?”
“不打紧,我也可以叫个车,紧随海哥的脚步嘛。”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吗?”这时,他已离我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离,而他的右手突然迅速从裤兜里伸出来
——枪!
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但反应还是不够快,随着一声枪响,一股强烈的力量把我往后推去!要不是后面有一堵墙,我恐怕都站不稳
——子弹打在我的右肩上,从肩胛骨下的部位穿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若不是我向左躲闪,那一枪真能直中心脏!
潘宏季要杀我!
***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脑子里还嗡嗡回响着刚才的枪声。鲜血直涌而出,随之袭来的是钻心的疼痛和灼烧感。我左手本能地捂上伤口,而整个右臂已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