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信中写道:“她不嫌弃我,我也正好说不通外国话,干脆学了手语,靠着两条胳膊跟一条腿比划着和她交流,有意思得很!可惜该怎么用手语讲笑话,我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看着张进寄来的照片,照片上他和金发碧眼的姑娘在一起眉飞色舞地笑着,我也会不自觉地抿起嘴角。那大概,是我在狱中那三年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
在监狱里的头两年,雅林留下的那封信,成了我每天必读的东西。每个清晨,当我睁开眼后,都要把信从头到尾读一遍,就像吸食鸦片,只有看了她的字,看她反复告诉我,她这辈子很值,才能缓过一口气,熬过这一天。这样的方式持续了两年多,直到快出去的最后一段时日,我才终于戒掉这“鸦片”。
时间真的很有力量,三年后,当我走出牢狱时,当初对雅林的怨恨已消散无踪,剩下的,唯有思念。
有时,我会觉得她并没有离去,而是嵌入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一起活着。
☆、第九十章(1)
这是个晴朗的清晨,干净而清新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雨后初晴的气味。初秋的天空一望无际,一层薄薄的云雾,正随着微风朝远方缓缓飘去。苍山公墓的清晨十分宁静,那片摆满了密密麻麻墓碑的山坡,就映照在那温婉的阳光之下,肃然中,又多出几分生意。
四年过去了,我终于再次来到这里,来到了雅林的墓前。
今天是个周二,也就是萧姐说的,她刻意多留几天想等到的日子——雅林的忌日……
***
我是带着林林一起来的,来得很早,在墓碑前献上了第一束花。
墓碑静静地竖在那里,上面的照片,和刻下的几个字,都保留着四年前的样子。此刻站在这里的我,已没有了当时歇斯底里的悲痛,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里,只剩下沉甸甸的思念。
我轻轻触碰照片里那张笑脸,还是那般清澈,仿佛此刻,她就在我面前。只有石碑传来的冰凉凉的触感,才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照片。
我微微俯身,嘴唇触到石碑边缘,低声呢喃:“雅林,我来看你了。”
微风吹起一旁的树枝,几声“沙沙”的声音传来,像是回应。我直起身,抬头朝树枝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叶,不规则地摆动着,阳光时不时从缝隙里洒过来,晃得人眼花。
雅林,你说过你会一直看着我们,你在看吗?林林已经长成一个小丫头了,会跑会说话,你看见了吗?
不经意地,我朝着那些树叶说出了声音:“雅林,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无人回答,倒是一旁的林林糊里糊涂地问起我来:“爸爸你在和谁说话?”
我低下头,对着她稚嫩的小脸一笑:“和妈妈呀。”
林林愣愣地望着我,小嘴生疏地摆出喊“妈妈”的口型,吐出了一点声音,却没能喊实。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未对谁叫过这个称呼,这个近乎全天下的小孩最早学会的称呼,她却到现在,还不会。
我把林林抱起来,让她的脸靠近墓碑上的照片,对她说:“林林,看见了吗?她就是妈妈。”
林林还不明白墓碑是什么,她睁大眼睛呆呆地盯着照片,问:“那妈妈在哪里呀?”
我将她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胸口,轻声答:
“在爸爸心里。”
***
阳光逐渐强烈,微风慢慢静止,夏季还未完全褪去的热度渐渐升腾起来。
我牵着林林的小手,领着她正要朝一旁的台阶走去,抬头却看到,台阶下方不远处,一个手捧花束的女孩正站在那里。
她微笑着看着我们,发现我看到了她时,朝我挥了挥手。
呵,四年不见,舒心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海冰哥,好久不见了。”她顺着台阶走上来,站到我们跟前。
“是啊,变了不少,差点没认出你来。”我面带微笑。
“你也变了不少。”她眉梢一斜,“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不大一样了吗?她指的,应不是相貌,而是状态吧……
我还没回话,便听见她兴奋地大呼:“呀!林林又长大了!”说着,她蹲下身去,伸手捏在林林的小脸蛋儿上,“哇!肉肉的好可爱!”
林林怕生,抓着我的裤腿想往后躲,却没躲过这个大姐姐伸过来的手,怯生生地任她捏着脸不敢动。
“林林,这是舒心姐姐,不是坏人哦。”我安慰似地摸摸她的脑袋,“乖,叫姐姐。”
林林一向不爱听我的,这会儿也不肯喊人。舒心对她噘起嘴:“你这小家伙,不记得我啦?上回还给你买过糖糖呢。”
我倒有些愣:“你见过林林?”
“见过啊。”她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不过已经是一年前了,难怪林林不认得我。”
“一年前?”
“嗯,一年前的今天。”
原来,舒心去年就来过了。
她说完,转身走到墓碑前,将一大捧花摆好,双膝触地,双手合十,喃喃细语道:“罗老师,又是一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我真的考上警校了,已经开始上课了,一定是你在保佑我。我会好好努力的,也会过得很好,你一定要放心。”
舒心虔诚叩拜的样子,让我不免感慨。她是真的长成大人了,有想做的事,并且付诸行动,有藏在胸中的怀念,却不耽于往昔。风雨过去,她身上铺开了一弯彩虹,将未来的晴朗映照得熠熠生辉。雅林,若你真能看见,你一定很高兴吧,当初给予她的庇佑和支撑,终是开花结果了。
叩拜完,舒心站起来,默默看着墓碑。
我问她:“你真的上警校了?”
她夸张地点了个头,挺直身子冷不丁地朝我示范了一个军礼,迫不及待地问:“像不像?”
我轻笑一声,点了个头。不过那姿势同吴警官他们不大一样,手掌向外翻得更多,便问:“是在香港?”
“是啊,我还挺喜欢那边的,就回去了。不过我打算每年回平城两次,一次看我爸妈,一次看罗老师。”
“嗯。”
“对了海冰哥,我还得好好谢你呢。虽然这么讲有点儿自私,但当初要不是你把那个杀人魔揍成了个傻子,这案子铁定到现在还破不了,我就还得呆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办法去想去的学校了。”
“什么?傻子?”我有些懵。
见我一脸茫然,舒心抓了抓脑袋:“咦?不是吗?警队的吴叔叔说的呀,那个潘宏季当初被你打坏了脑袋,反应慢了好几拍,多拐几个弯儿就转不过来,被他们稍微施了点儿计策,就把知道的有关丰盈的底细全抖了出来!就是那些东西最有用,才顺利破案的。”
“他……脑袋坏了?”
“对呀,你说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知道自己反正都是个死,会出卖自己的老板吗?他老家还有个未成年的妹子在他老板手里呢,他掀了老板的底,妹子差点儿被连累死。要是那么好逼问,吴叔叔他们干嘛不早抓了他,放任他那么久?”
这倒真是不可思议,我当初不计后果的复仇,竟造成了这样的阴差阳错。难怪僵持了好几年的大案,就在我入狱后的一年内,风驰电掣般地破开了。
“这真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吞吐了一声,“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啊?吴叔叔居然都不告诉你。他那个人,老是一板一眼儿,肯定是怕你知道了居功自傲,不好好改造才不说的。”舒心一脸埋怨,说着又眼珠一转,改了口气,“哦——我明白了!吴叔叔肯定是理亏才瞒着你的。当时我听说了这事儿,就说你是功臣,叫他们不能再让你坐牢了,吴叔叔却折损我,说我要是不改改脑筋,铁定考不上警校。到头来他连实情都不敢告诉你,高谈阔论什么法不容情,都是假正经。”
“噗……”不自觉地,我笑出了声,眯起眼睛,“这么说,我这三年牢,也没白坐。”
我刚说完,便看到舒心一脸诧异。她盯着我看了片刻,撇起一边嘴角,小声说:“海冰哥,你笑得很开心耶。”
我脸上还未收回的笑意,顿时有些僵。我在牢狱里时是什么状况,想来舒心是知道的,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没敢来看我的原因吧。她不知道,这一年,我已经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