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夜里,我醒了一会儿,发现雅林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沙发边看着我。
外面还毫无亮光,我问:“怎么起来了?”
“白天睡了很久,现在睡不着,看看你。”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温柔如水,“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我伸手调亮一盏小灯,坐起身来,“不舒服吗?怎么白天睡了很久?”
“没事儿,就是还有点儿吐。”
“还吃不下东西?”
“能吃一点儿了。”她用手抚摸我的眉心,“你呢?在公司还顺利吗?看你睡着了都皱着眉头,很辛苦吧?”
我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不辛苦。就是……很想你。”
我们相拥了一会儿,说了些话,雅林便催促我赶快接着睡,自己也回到了病床上。
那是这许多天来,我们唯一的一次交谈。
我其实并不打算在河铭公司长留,只希望能尽快将一切推向正轨,让离不得我的时期短些,再短些,别让雅林等太久。为此,我每天都拼尽全力,争分夺秒,生怕她会等不及。
然而很快,我就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原来我能抓住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短暂。
***
一个下午,我正同陈主管几人开会,一名助理急冲冲地闯进来:“冷总,协仁医院刚刚打来电话,说罗小姐昏迷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丢开了原本捧着的资料,脑中像雷声传来前的闪电一般,无声地闪过一道白光。
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我就飞奔出了会议室。陈主管他们都清楚雅林的病情,看到我白刷刷的脸,直到我跑出去,都没吭声。
我赶回医院,看到的是又一次靠着呼吸机艰难维持生命的雅林。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额前的碎发似被汗水沾湿过,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氧气罩下惨白的嘴唇上,还清晰地留着血沫的痕迹——我心头狠狠抽搐,她又咳血了……
我从被褥里找出她冰凉的手紧握住,颤颤地喊着:“雅林,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死气沉沉,毫无回应。
李师傅一直在病房守着,此时泪眼纵横:“冷先生你可算回来了!罗小姐今天差点儿就……就……”
我喉咙颤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怎么了?”
“你知道的,罗小姐最近吃东西很容易吐,她今天吐了以后,就咳嗽得厉害,喘不了气,抓着胸口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我赶紧叫医生来看,可没一会儿,她就晕过去了。医生们都着了慌,一窝蜂涌进来好多人,还拿那个……那个电击,在她身上使……”
“电……击?”
恶化得如此之快!
“是啊,说是什么……心律不齐。冷先生,其实……其实罗小姐已经撑不下去了!你没看到,她这两天,每天都有好长时间痛得死去活来!她不让我告诉你,说公司里的事已经让你很操心了。可是……可是每次她一发病,都跟要命似的,我看着都心疼啊!”
我闭上眼,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发现怀孕起还不到一个月,她的身形还没有变化,身体的承受力就已经是极限了……
☆、第七十七章(2)
很快,萧姐也来了病房,一来就把我叫出去,拉到一间无人的值班室。
她关上门,一脸严肃地质问:“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还要保孩子吗?”
我呆站着,垂在身侧的手和雅林一般冰凉。
“是不是一定要看到一尸两命才后悔!”
我被刺得瞬间瘫软,滑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急迫的催促,又像哀怨的叹息。
我用手臂支撑着,沉重地喘了几口气,说:“她……她想赌一回……想留下孩子……”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萧姐,声音发哽:“萧姐,你告诉我,她有可能活下来吗?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有可能吗?”
萧姐目光尖锐,毫不给我缓和余地:“我这么跟你说吧,根本不用谈她能不能活,就是孩子,也没有一丁点儿可能性能活!”
“一丁点儿”几个字,她说得很用力。
我垂着身子,额头埋在扶手上,仿佛被人压住了胸腔,无法呼吸。
没有一丁点儿可能性?是吗?这场她拿命来做筹码的赌局,连一丝一毫赌赢的希望,都没有吗?
***
一整夜,雅林始终昏迷,我守在死寂的病床边,心如死灰。
连日的忙碌,本就积累了满身疲乏,雅林一病倒,沉重的精神压力更让我不堪重负,趴在床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叫人崩溃。
我不停地梦见雅林挺着个大肚子,躺在产床上生产的情形。生产的地点时而像病房,时而像急救室,时而又像家里的卧室。而她生产的过程不像大多数人,似乎毫无痛觉,面无表情地静躺着,任由医生在她身上忙碌。
我问她你怎么不疼,她就浅浅一笑:“别担心,我再也不疼了。”
她的笑容十分模糊,漂浮到我耳边的声音也似有似无,我呆住了,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我急忙转头去看,却不见孩子,只见一滩浓浓的血水从她身下涌出!
而我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就和之前一样,脸上留着若隐若现的笑容,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再也不说话,再也不动弹了……
那一幕反复出现,一回回地撞击我。我终于在极度的恐慌中惊醒,醒来时,胸膛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咚咚”的声音响得都能听见!
我瞬间溃不成堤,扑倒在全无知觉的雅林身上,双臂捆住她的身子,隐隐低泣……
***
第二天,张进和陈主管都到医院来看过雅林,她依然昏迷。
见我情绪低落,陈主管没有开口和我谈公司里的事,带来的公文包也没有打开。
张进陪我坐了会儿,走前安慰我道:“公司那边你就放心吧,老陈他们顶得住。需要你签字的,下回我们拿到这里来。”
我无言地对他点点头。
傍晚,雅林终于恢复了些意识,生命体征稳定了些,医生便把呼吸机撤下来,换成了鼻导管供氧。
她额头满是汗,我不停用毛巾擦,擦了许久,她缓缓醒了过来。
她半抬着眼皮,咧嘴对我笑,用嘶哑的声音问我:“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我没回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看我双眼红肿,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相信我……我能坚持……我会……坚持……”
我无声地对她点了个头,无声地硬撑起脸上的肌肉,还给了她一个微笑。
***
雅林再度睡去后,我来到护士值班室,找到了今晚值夜班的萧姐。
“现在做药流,还来得及吗?”我面无表情地问。
萧姐愣了愣,迟疑着回答:“快三个月了吧,是有些晚,不过应该还可以试试。我们……去妇产科问问?”
“好。”
我转身走出值班室,萧姐在后面追上我。
妇产科的楼在医院另一头,我们横穿过整个医院,一路上一言不发。
萧姐去值班室里问,我在门口等。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盒药出来。
“医生说雅林的情况特殊,长期缺氧,胚胎的发育可能比正常缓慢,反倒可以吃药试试。不过周数的确偏多了些,很可能流不干净,那就还得做清宫术。”
“她做得了吗?”
萧姐叹了口气:“只能说,到了那一步,孩子反正是没了,不得不做。”她将两盒药摊在手里给我看,“这药有两种,合起来要吃三四天。你真的想好了,要试试吗?”
我感到呼吸无力了一瞬,断断续续地,才吸进一口气。
我双目空洞地盯着萧姐身后的墙,飘忽着声音答:“嗯,试试。”
萧姐便把药递给我,详细讲了吃法。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对她说:“萧姐,你的护身符挺灵的,能再借给我一次吗?”
***
往回走时,我感觉脚步有些飘,踩在地上的一步步,连声音都听不见。但手里攥着的药,又有千斤重,让我浑身紧缩,走得步步吃力。
我将玉坠再次放到雅林枕下,又将药盒小心藏起来,然后静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沉睡的脸,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