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娘擦着眼角, 心里悲又喜, 具体是什么滋味, 自个也理不清。
为权势为身份自然要择良木,往高处攀, 可表兄却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拔萃顶尖的一个,人和权放在一块更是完美无瑕,放开哪一个她也不甘愿。
偏在她心绪繁杂两难的时候,王大夫偷偷递了封信进来, 言及史女症状。
韩丽娘想了想,她在赵府讨着老夫人的欢心, 步步为营, 不正是为了老夫人那个念想。如今事已做下了,不如求个结果。万一赵家只是一时的艰难曲折呢。
韩丽娘决心再搏一把, 她暗暗交代王大夫, 务必把握住时机。待那事成了, 不怕夫妻不离心。只是少不得要给些好处,撺掇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借她们的碎嘴,办成她的事,她清清白白地坐收渔利。
前朝不安定,赵府的后宅妇人为着眼前利益事事算计,也不安生。
赵君湲被请进廷尉多日,具体情况一概不知,韫和那里只有甲笙每日报平安,再没别的消息。
为这件事,韫和殚精竭虑,月事迟迟不下,身子也渐渐虚弱起来。
待仲璜来了,她追问脱身的法子,仲璜只道:“还是叔祖有先见之明。他一早就说过,京城这条路,于宋国公本就是死路。他不过是在死路中挣一条活路罢了。”
“你帮他反倒添乱,不如安心等些时日。”
市曹上人头一落,刘勋案落定,然而血还未干透,又有存心作乱的人在里头搅起混水,翻出年前赵君湲联盟南晋直捣鹤拓之事,此事一出,牵连甚广,东南守将至少一半要折进去。
迟早要了结的事,梁帝心知肚明。但有狄风率众叛出梁境在前,他不敢妄动,把这事压到如今,隐忍不发,便是要寻一个时机,折断赵君湲的羽翼。
这刘勋和赵君湲素来不和,但因为同守一地,共掌东南劲旅,牵一发必动全身,赵君湲作为主将,摘身出来绝无可能。
东南鹤拓边境的风波未平,另一波又起。梁帝召见宁戈,要他道一个明白的去处。
宁戈只身入宫,在犹紫宫陛见,半日后,内禁传出旨意,授史宁戈四征将军衔,协助车骑将军剿茴州叛军。
茴州叛军乃狄风之众,仲璜当即传信给范承善,请他在中间安排斡旋,只要范承善在,史宁戈这趟是有益无害的。
韫和替兄长捏了一把,唯恐梁帝发难,知晓是去茴州才展露笑颜,同仆从替他收拾起行装。
史宁戈捏她的脸,忍不住道:“还要过几日才走,你就替我打理,是要赶阿兄走不成。”
韫和剜他道:“你是去见母亲,我才不留你。”
见母亲,眼看多年夙愿将成,史宁戈眼中笑意更胜,转而想着妹妹的艰难处境,又难过地叹着气,“他苦你便跟着苦,哪一头我都不忍心。我助不了他,只盼他能缓过来。”
抚在案面上的手停下,韫和慢慢转过身,按住他的肩,像极了父亲的肩,宽厚有力。
她有替自己着想的同胞哥哥,再也不是毫无依恃的太尉遗女。
“阿兄不要难过,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是福是祸,都是我该承的。”
宁戈握住透着凉意的手,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一刻似乎说什么话都多余累赘。
韫和把到眼边的泪逼回眼眶,故作轻松地笑道:“兄长担忧什么呢。这天底下的男儿便是做帝王的我也不屑一顾,我只做宋国公的夫人。”
史宁戈淡淡一笑,任她趴在肩头。
春燕在檐下啼,兄妹望着几株抽新芽的海棠,红蕖敛着裙裾从树下跑过,眨眼停在门帘外,气喘吁吁的,神色复杂道:“廷尉释了国公,国公已经回了。”
韫和眼里的赵君湲,光风霁月,神采奕奕,狠起来又绝情无情,利落果决,永远把局势握在手里的一个人,却从未这样寥落,这样不堪,好像被打碎了魂魄,再也粘不起。
满面胡茬,目光涣散,昔日光彩似乎只是泡影。韫和执梳通着杂乱纠缠的长发时,眼泪忍不住滑落。
伺候他躺进温汤,洗浴干净,扶到榻上安置,他也是沉默不言,睁着眼睛安静地躺着。也不知遇上什么事,难过成这样。她不敢问,去揭他的伤疤。
韫和退到外间,默默抹泪。
红蕖手里抱着赵君湲褪下的衣袍,后背中缝勾了线,拉开一条口,她穿了线在灯下缝补。韫和上前拿过,“我来,你不必守夜,去睡吧。”
她不会针线女红,但这种时候,红蕖不好多说,起身去移了盏灯,陪着她。
韫和接过手,穿过几针,指头便戳了几个窟窿,红蕖胆颤心惊地瞧着,看她闷声不吭地缝好衣裳,捧灯回了卧寝,一瞬间灯便熄了。
赵君湲闭着眼,呼吸绵长,韫和摸到他深蹙的眉头,试图将它展开。
“君湲,一生不要皱眉。”她轻声说。
他抬手握住她细瘦的腕,翻身抱住,嵌到骨子里的力道,他身体颤抖,分明忍到极致,还不肯放声哭一场。
韫和抓住他的肩,替他流泪,担这份疼痛。
一夜难眠,翌日一早赵君湲人影已无,韫和着慌地寻,在书房看到宁戈,宁戈把一张祭文给她看。
“是他父亲生前的爱将,亦父亦师,被崔庆之一刀砍了,他怎能不难过。”
他又道:“你不好问,我去开解罢。”
韫和犹疑片刻,点头应允。
这时候,荥阳公主邀她踏青,她心中不愿,又无从拒绝,再一想,这些天的事她急需找些门路。而荥阳,是最知情的人。因而她应约赴邀。
京城如冰窟,郊外却是花团锦簇,鲜衣怒马。
在这个季春时节,仕女们走出庭院高墙,骑着高头马,乘着翠羽安车,翛然地穿梭在阡陌中。
襜帷被风卷起一角,拂在韫和脸上,荥阳抬手取开了。
其实荥阳料到她会来,以及来的缘由,她半点不藏地道:“刘勋一把火没烧死崔庆之,反害了诸多将士。崔庆之啊,远不如表面那般忠实,他狠起来,不比宋国公逊色多少。”
韫和捏着袖口,垂目道:“殿下认为,他会成为第二个赵君湲?”
荥阳似笑非笑,“要是乱世,只怕是留名的一方枭雄。”
她冷道:“我自个清醒得很,衡山王坐不住的,他打进来,是迟早的事。”
一路气氛阴抑到极致,白白辜负了春光。
踏青回京,瞅着车窗外车水马龙,韫和心头刺痛,扯开车幰跌到车前,一阵眩晕袭来。
本是无事,她却倾身歪在了红蕖身上,红蕖吓得不轻,扶着人回房,指使甲笙去请王大夫。
只是一时的昏厥,韫和道:“不要声张。”
红蕖服侍韫和净面,王大夫也已赶到。
不慌不忙地替她诊断,问脉多时,得出结论,连忙附手恭贺。
是喜脉?
韫和不敢置信,祖父看过妇人的病,她略微知道,妇人有孕,气血充盈才能养胎。她虽有孕妇食滞恶心和困乏的症状,却手足冰凉,并无血气旺盛的表症。但她急于给赵君湲一个抚慰,这个抚慰正是时候,她被突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未作多想。
红蕖捂嘴笑道:“这可好了。”说罢跑出去传信。
韫和心里乱糟糟的,又甜又涩,她按着烫红的脸颊,迟疑着启门出来。
赵君湲轻袍缓带地立在庭庑中,扬落的柳絮拂了满头。韫和不敢上前,远远瞧着,看得入了神,真怕眼前只是一场幻影。
一簇簇白絮在风中招摇,赵君湲脸上的水迹还未干,嘴角的笑意还未散,还不够体面地面对他期盼已久的喜事,全然不察韫和已经悄悄靠拢过来。
韫和跳起来伏在他背上,鼻子里的热气吹掉了他肩上落的絮,“你吓死我了。”
赵君湲伸手搂住了她,沉声叱道:“下次不能这样了。”
但也没有放下她,背着韫和走到树下。韫和摘下一串柳絮,递在他眼前,奇怪地看了一眼,“你哭了。”
她沾了一点给他看,赵君湲无可辩驳,低低应了。
一喜一伤交替着,韫和搂住他脖子趴在他耳边,“你欢喜吗?”
赵君湲点头,声音很轻,“会是个男孩吧。”
韫和嗅着衣裳的味道,淡雅入鼻,“会的。”
“犀娘,我会教他抚琴,陪他读书,授他兵法,带他去巍巍泰山,览江河山川。”他目中带光,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