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庄严不可侵犯的梁宫,喧沸的街衢上,人.流如织,驾着车往深了走,白市上的闹声渐渐甩在身后,沿路只余车毂和马蹄齐齐轧过石板的声响。
驶至沘阳公主府马车停下,史宁戈下马来扶韫和,兄妹二人一同进入府邸。
门上司阍禀告,公主这边的客人才告辞,由卢嬷嬷送出来。韫和陪着兄长,和几人迎面撞上。双方各自见礼,韫和错愕之余,仍是低首伏腰。
孟石琤眼底波光流转,错身时撩了把她摆动的广袖,韫和生气,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孟石琤嘴角上扬,掌心的滑顺感似乎还在。他细细摩挲着,眼儿转回来,李叆岂负手立着,视线追随着那远去的两个人,难得的失神。
史宁戈至公主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有心的人就迅速传开了,史太尉的长子史宁戈回京了。仅凭一个背影不足以为信,后来的不其侯杨浔和史季凰似乎就证实了真实性。
外面轩然大波,宫里也似寒冬。
明光殿里闭得密不透风,烧的浓香熏得脑仁发胀,伴着驾的宫人忍不住要昏昏欲睡。
赵君湲跪在地上,手端在心口,熏香钻进鼻腔,喉咙里略微发痒,却不能咳出来。御座上的人不说话,他就得一直这样跪着。
等他跪了一炷香,梁帝才缓缓开了口,声量不大,却是隐着怒气,“寂州之事暂不提,就说东南境,搁到今日该和你翻一翻账了。朕念着老国公,把你捧到如今这个位置,给信任,授兵权,叫你替朕守着东南。你是怎么守的?联手南晋,直取鹤拓。”
他没问宁戈,看来也不知道。赵君湲心里起疑,眉也蹙了起来。
梁帝又在上头问:“朕缴了你带兵之权,可是觉得冤了?”
赵君湲眼皮跳了下,殿内热气蒸腾,地下的冰凉却丝丝入骨,钻得骨头发疼,他握紧了手,“陛下重用之恩,罪臣始终铭记,寸步谨慎,不敢有失,辜负陛下信任。前有东南擅自发兵,今有寂州延旨,皆为罪臣过失,陛下责罚,罪臣应受。”
粱帝瞧着人,冷笑一声,道:“你一个,晏昆仑一个,少年位极人臣,都是不安分的贼。朕再纵着你二人,便是把朕自个架在火上。”
他用了贼这个字,是将他归为了叛将逆臣一类。这是个很严肃直接的警告。粱帝一向不兜圈子,他要谁死,就指着谁咒,暂把脑袋记在脖子上。
赵君湲脑袋清醒,心里明白,不是东南的事成为他的绝境,阻断他生路的是朝堂上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史孟桓。
他手里握的权力太大了,他没有辩解的余地。
“记下你的脑袋,自行回去思过。前朝你的缺,有人替你补。”粱帝不耐烦在这些事过多废话,用力捏着眉。
他辍朝,吃丹药,沉迷美人,不代表他不知道前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这个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见的那一块一定要干干净净,容不得半粒沙子。
赵君湲思索着,正要告退,侍御忽然趋步进来,附到梁帝耳边,他隐约听见“宁戈”“长公主”几个字,便见梁帝腾地起身,腰间的红玉石击在凭几上,碎作了两半。
香已经燃毕,无人添置,殿外的天不知何时挂的铅云,压在殿脊之上,蓄势待发。赵君湲扶着石柱,久跪的膝盖僵硬,酸麻,骨头牵着骨头,踩着地面不敢深揿。
肃冷的宫道上,宫人成行,每个人都装深沉。
雨突然就落下来,深沉的人都失了仪态,小跑着躲进了屋檐,刹那间好像只剩他踽踽独行。
“五叔,你不要太难过,等过一阵陛下想明白了,也就好了。”
赵矜都听说了,陛下撤了他的职务,恐怕好几月都得冷待着。怕他心情不好,曾祖母又赶着招惹,添他的烦絮,一路陪着过来。这会儿趁□□母更衣,倒了热茶,小心翼翼地安慰着。
赵君湲淋了一点雨,头发微润,赵矜使婢女去拿巾帕,屋子里睡过午觉的老夫人正出来。
开口就很难听,“你能怪谁去,要不是你执意娶史女,能丢了卫将军的职务。”
赵君湲只是例行请安,做做样子,懒得和她多做计较,也就耳朵里一过。赵矜却听不下去,撇嘴道:“这和娶谁有什么干系。”
赵老夫人叱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知道什么。”
赵矜嘀咕着,“曾祖母就是不喜欢她,随便编排罢了。”
老夫人不置可否,叫人兜来鸟笼,旁人无人地逗弄起鸟儿。她只是嘴上图个痛快,赵君湲好不好,她不关心,但这国公夫人的名分,中馈的权,想都别想。
赵矜气闷,还要再理论,赵君湲做了一个手势,她只好忿忿地按下。
“五叔,你要不要先回房?”他脸上的红不太正常,赵矜贴了下,有些烫手。
赵君湲撑着额头,没说话。
这时韩丽娘和婢女进来,手里拿着帕子,赵矜伸手要接,对方却捏的紧紧的,一寸不让。
赵矜眼睛里要喷出火来,这个韩丽娘实在不知好歹,得了□□母的看重,受了几分欢心,就摆起谱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母面前一味地卖乖讨好,在府里俨然半个主子,引得奴仆竞相巴结。
起先算有自知之明,知道她姑奶奶赵老夫人能做赵府续弦尚且艰难,虽有先公照应,底下的兄弟却不争气,撑不起门面,照韩家今日的地位要和赵家攀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韩丽娘微微一笑,“娘子做什么呢,当心表兄着了凉。”
她目光柔得似水,在赵君湲微红的侧脸上轻轻扫过。
赵矜是握笔描花的手,哪较得过整日端茶倒水伺候人的韩丽娘。两人暗中角力,已经分出高下。韩丽娘一个狠劲,捏着帕子,摇着袅娜多姿的身姿近了赵君湲跟前,擅自去擦头上沾的雨露。
赵君湲头痛着,只觉她身上味道刺鼻,起身反手一推,将人跌在地上。韩丽娘愣住,顺势赖着不起,梨花带雨地抹着眼角。
眼看老夫人看过来,赵矜心思灵活,一个大步上来掐在她胳膊上,“韩嬢嬢怎么坐地上了,快起来罢。”
第52章
韩丽娘既恼羞又难堪, 恨恨地推开赵矜的手, 挣起身, 跄踉着跑出去。
“丽娘才来, 怎么又走了。”老夫人身子歪在坐榻上,虚着眼皮,手里的孔雀翎一下一下地磕着。
笼子里关的金翅雀斜拉着半边翅膀,抽了口气,立不住脚地倒了,赵矜看着心头直跳,含糊着应了两声。
辞了老夫人, 撑伞站在蓼园的露天里, 园里伺候的僮儿过来告知,赵君湲方才骑了一匹马, 往东边去了。
外面雨丝稠密细软, 满眼的雾,赵矜心下思量,他生病了, 该是走不远的, 要尽快劝回来才是。
冒雨行到角门上, 环顾四隅,入目一辆朴素的安车, 孤零零地停在斜风里, 赵君湲还未走, 挽着缰绳, □□的马在原地踟躇不前。
“五叔。”赵矜高声唤着,朝他挥手,刚跨出半步,车里匆匆下来一道身影,手里揽着襦裙,直奔到他马前。
赵矜眯着眼瞧,怎么也瞧不清,只觉这女子应是秀美动人,一颦一笑都牵引着人心绪的美人。
原来这就是五叔娶的人儿呀。
赵矜耳廓一红,捏着伞柄急忙转到门内。
冬天的雨冷而彻骨,赵君湲高踞在马上,身上穿的还是晨时那身皂服,没有蓑衣斗笠遮蔽,雨斜在脸颊,缀着水珠,两侧颧骨愈发的红。
韫和挽住他的袖管,用力地拽,“赵君湲,你下来啊,有什么事和我说。”
赵君湲不为所动,淡淡垂眸,握着缰绳的手筋骨突兀,像是极力忍着痛苦。
韫和仰着脸,薄雾扫着脸面,眉间眼里都笼着团团氤氲。
朝上的事传出来了,赵君湲革职自省,她有些害怕,攥着衣袖的手指逐渐发白,不知是冷还是怕,嗓子里一叠颤声,“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好不好?”
“痛快了。”他突然的一声,扬颈笑道。
韫和愣住,一片湿重的袖子落下来,盖在脸上,她急慌慌地掀开,赵君湲已然站在她眼前。
“回家。”他剑眉舒展,恍如灼灼夏花。
朝她递出一只手掌,韫和搭上去,仍是怔然得很。
冰得入骨的手握过淋湿的腕,牵着她走到车辕前,俯身揽住双腿,轻松抱她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