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哭啼分外突兀,终于,哭声渐渐止住,周遭又恢复到起先的宁静,和殿中的热闹景象形成对比。
原来女眷已经走了大半,余下的也都生了醉意,撑着朦胧的眼。
酒香而酽,光是闻着也叫人熏熏然,韫和用箸子沾了一点酒液,抿在嘴里,是辛的涩的,真的不好喝。
她发着愣,凭栏望去,通明的八角宫灯整齐地垂在廊檐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映出廊上蹁跹行走的年轻宫女,逼仄的水廊里,孩童们在追逐嬉戏。
月光无声无息地洒下,为繁华的宫宇蒙上一层梦幻瑰丽的色彩。
与京中的温柔绮梦截然相反,寂州连日淫雨,城墙修缮进度受到不小影响,寂州的官员又办事不力,工期一拖再拖,迟迟不能交工。
寂州太守是李肃,和朱家是连襟,利用这层关系轻松坐到一州太守,任职的三年期间,毫无作为不表,尸位素餐,阳奉阴违,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赵君湲早有耳闻,在冷眼旁观李肃一再怠慢敷衍,又一再油腔滑调地糊弄他后,终于将剑架到李肃的脖子上。
“一点也不知收敛,或许你是想亲眼见识我的手段。”
下了多日的雨已经歇了半日,屋内潮湿未干,森寒的剑刃架在脖子上,太守李肃只觉寒气一丝丝地往领口灌,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打颤。
他眼睛留意着赵君湲的动作,期期艾艾道:“你、你不敢杀我,我是是朝廷命官,曹国公,是我的妹夫。”
赵君湲挑眉,“所以你是在威胁我?”
李肃吞着唾沫,心里还存着侥幸,“曹国公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宋国公也不好开罪的吧。”
“哦?”赵君湲冷笑一声,他最讨厌的就是威胁,“看来我也要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他略一歪头,剑就割了进去,血噗噗地滚出来。
吹发可断的王侯剑果真不是徒有虚名。
李肃终于见识到宋国公的狠,捂着伤口,指着人,“赵君湲,你竟敢……”
血流的太快,他怕死,动也不敢动。
只听赵君湲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先就地处决了你,再上报朝廷,你的头颅帮你送到朱府,请曹国公替你做主,如何?”
李肃已经软腿,连说了几个你,眼睛一翻栽倒在地,晕死了过去。
赵君湲发出轻蔑的笑声,蹲下身在他的袍服揩尽剑上的血,吩咐刘池,“把人送回去。”
有了血的教训,太守李肃每日都提心吊胆,不敢拖沓,不敢怠慢,尽心尽职地督促工匠们加快进度。
修筑的城堞不宜太高,否则掷石无力,堞口也不宜太狭,狭窄阻碍士卒击贼。太守当时为交差,只图快捷,多处未达标准。
今日日落前,赵君湲亲自登城查验,守到夜幕才回房。
刘池送来伯执的飞书,信中写道,他已经在回京路上,因飞枭营暗中跟随,书信恐有被截,他不便通信,待周旋脱身后,渤京再晤。
刘池道:“飞枭营尽是乌合之众,如果交起手来,公子孤立无援,很难脱身。”
赵君湲毫不迟疑,“你带上人,乔装一番前去迎他。”
刘池领命退出。
赵君湲歇下后满腹心事,辗转无眠,索性披衣起榻,挑灯看剑。
秋夜凉意侵衣,他起身推开一扇窗,坑坑洼洼的地面又积了宿雨。
风雨交加,不是赶路的好时候。只盼这一程顺利,不要横生枝节。
临窗吹了会风,他摊开手掌,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攥紧。
旧疾伤落下的病根,在这阴郁的天气毫不意外地犯了。
…
殿内静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轩窗外天边一轮发毛的月亮,昏昏惨惨地覆盖着偌大的梁都,罩出灯烛辉煌的南薰殿。
杜皇后清醒过来,直觉自己不行了,趁着现下意识清晰想要交代身后之事,便着人去请太子和沘阳长公主。
因皇后病的糊涂,每日只以参汤吊命,短短一月,形销骨立,被衾遮掩下早已不见人形。
沉瑛心中惶然,猜测就这几个时辰了,伤感之余还是宽慰她保重玉体。
也没等多少时候,太子从东宫赶了来。想是急于见到母亲,发髻未梳,衣冠不整,一踏进来就扑在榻前痛哭流涕。
皇后精力不济,见到儿子的一刻却大好了,枯瘦如竹的手轻抚着太子的头,未语泪先流。
沉瑛留下一名照看的宫女,带其余人退下,到外殿才见韶良娣也跟来了,正鹄立于帘下。虽是匆忙赶来的,人却从容齐整,不见丝毫怠慢失仪。
皇后只请了太子,韶氏跟着来,可见太子在大婚之日宿于韶氏宫中,而未与太子妃真正行房。
沉瑛心中诧然,深觉荒唐,趋前来拜见良娣。
韶如梦从蓬衣中伸出一双手将她托住,往寝内张望,“女君如何了?”
沉瑛摇头,眼眶倏地通红,“良娣坐会儿罢。”
敛襟起身,晃眼瞧见那截白瓷般细腻的小臂竟有数块青紫,沉瑛震了一瞬,勉强稳住心神。
韶如梦只顾内殿里的动静,并没有察觉沉瑛的异样,偶尔问起两句,沉瑛都一一作答,数次想要开口提醒,又不知这种事如何启齿才妥。
正纠结不已时,小宫女出来寻她,皇后传她入内。
沉瑛进了寝居,太子还跪在脚踏上旁若无人地哭着。
她近前附耳过去,皇后喘息了片刻,道:“你去,取羊脂玉簪一对,给良娣。”
沉瑛迟疑了一瞬,领命退下,在藏宝的橱阁里翻出皇后昔年戴过的最爱的那对羊脂玉簪。
出来时,韶如梦已在榻前跪谢,沉瑛得了皇后的示意,捧玉簪近前,“臣来替良娣簪上。”
韶如梦道:“那就劳烦承御了。”
沉瑛莞尔,将两支玉簪插入发髻,又细心地调整位置。
她扶着温润的簪头,借着姿势,伏在良娣耳边低语言了,“良娣纵容太子,勿要太过了。”
韶如梦脸色微变,袖中手指渐渐捏成拳状。
母子二人说着话,母慈子孝的一幅画,画里的杜皇后再不似往日那般谆谆教诲,反而一改严母形象,温言叮嘱起太子的起居饮食。
母亲迟来的垂爱关注令太子感动容,依偎在床畔,频频抬袖拭泪,不舍离去。
但再是不舍也是要分离的,皇后眼里蓄满了泪,撇过头,“羡儿,母亲乏了,你退下罢。”
第43章
她不想太子看见自己垂死之态, 这是作为母亲的最后一点尊严。
太子再次磕头, 挥泪而退, 一步三次回头,离开了皇后内寝。
沉瑛送太子和良娣坐上凤舆,在殿外很站了一阵, 她回来时皇后已经闭目养着神。
闻听声响近了床榻,杜皇后缓慢睁开眼,沉瑛的脸近在咫尺,她动了动干燥的嘴唇, 想唤她,竟忽然想不起名字。
“女君可是渴了。”沉瑛要去取水,皇后轻拽了一把被衾,手指勾住了她的袖子。
沉瑛疑惑地看着她。
“把东西烧掉。”皇后几乎是疾言厉色。
她再如何装傻充愣又怎能瞒得过皇后,上次警示沉瑛就知晓皇后怀疑到她身上, 然她一心服侍, 不曾上心,原以为皇后忘了, 不想竟时时刻刻都记着。
“是。”沉瑛不打算否认, 应诺着出来, 长公主一干人已经赶到。
姑嫂二人在里面说着话, 韫和侯在外殿,直至半个时辰后, 长公主出来, 和沉瑛交代一些事宜, 又指派宫人召集六宫妃嫔至南薰殿。
隐约听了几句,什么怕是不好了。
韫和绞着手指,不由地也生出两分伤感,宫人奔走之际,她失魂般退避到帘下,又回头望着病榻上枯瘦如柴的杜皇后,按着手背的指甲陷到了肉里。
看来她想问的事情,始终不解的疑惑,恐怕再也得不到答案。
大概天意如此吧。罢了,人之将死,她无需再执着这件事。韫和松快地吐了口气,抬脚走了两步。
“韫和。”
韫和一震,抬袖掩面,打算离开,又听身后唤了一声,才确定真的是皇后的声音。
“过来。”
韫和顾盼左右,有些犹豫不定,殿中只有她一人,总觉得忐忑。
行到榻前,她跪道:“舅娘。”
望着神思似已散涣的人,眼睛发涩,好像有泪水涌出。
皇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小韫和,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