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韫和应着,和命妇撒了帐子出来。
天色已经很晚,橘色火光连成一条长龙,盘踞在墨色的天幕。
韫和望着皇后宫的方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事,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搅得脑仁犯疼。
不过晃了下神,一个人忽然走到她眼前,挡住了去路。
荥阳扬着下巴略扫她一眼,目光带了两分轻视,“还真是小看夫人的本事了。”
韫和真的不明白,她与她没有任何过节,荥阳为何总是对她充满敌意。
“妾愚钝,还请君主明示。”韫和敛衣拂身,不露怯意。
荥阳挑起眉梢,“没什么,只不过是,夫人恰巧是我最厌恶的那种女人。”
她拢着袖子,无视韫和的错愕,勾着樱花般的嘴唇,“就是那种,年轻时靠丈夫,年老时靠儿子,一辈子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这么直接地说讨厌她,韫和还是感到意外,她轻轻抬眸,从荥阳艳丽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作弄人后的雀跃,低首笑道:“一个女人只靠男人就能寿终正寝,那也得有几分驯服男人的本事。”
荥阳掩嘴乐道:“食色性也,男人本性如此,一旦女人年老色衰,本事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
色衰爱弛,恩情凉薄,梁帝待她母亲的前车之鉴,大概就是她痛恨依附男人的缘故。
她痛恨的,也看不惯旁人如此,便要冷嘲热讽一番。
韫和实在不想和她在这上头多做探讨,闹不愉快,“君主志向高远,要做人上人,自是女中典范。妾只是俗人一个,唯盼君子平安,图个安稳罢了。”
“是吗?”荥阳眸光闪了闪,总算拿正眼瞧她,“有时候一心求稳,老天偏不遂你愿呢。”
韫和攥着手指,想了想,“走的道上难免碰见几块石头,纵使崎岖难行,也会有如履平地之时。”
荥阳站在那儿愣了一愣,走过来按在韫和的肩头上,掸灰似的拂了一下,“这几块巨石你翻不过去,不信我们走着瞧。”
她像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次日的议殿传出梁帝的旨意。
寂州防城失修,命工匠在规定的一个月内修缮完毕,如今时间已到,城堞修筑进入收尾阶段,梁帝的意思,是在朝中大臣派一个人前去查验。
这个差事是个闲差,至于派谁去,没有定下来。
韫和隐隐感到不安,她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会是赵君湲。
永晋托了曾经共事的老监去前头听消息,梁帝采纳了曹国公的建议,果然如她所料,遣的是赵君湲去寂州。
寂州是个什么地方,离京城有多远,办的差事难不难,韫和一概不知。
夜幕降下来,门口没有半个影,韫和抓着一双手,站在廊沿底下,魂不守舍地望着庭院里那颗光秃秃的木樨。
永晋劝着她,劝不动,索性陪她一块等。
等什么呢?是希望吧。
家公离开京的日日夜夜,公主也曾这样翘首以盼,最终盼来的却是一道无情的旨意。
“永晋,你说我会不会走同样的路?”
檐下灯笼荡着,微弱的光飘忽不定,伸出的手指上光影肆意流动。
韫和声音充满了畏惧,她从未这样的孤独,甚至有一丝莫名的胆颤,荥阳说的那些,好似魔音,不停地重复在耳畔,纠缠着她。
永晋瞧着她的手,想到了公主日渐粗糙的双手,“这条路,娘子永远都不要走。”
“如果不慎走了,也不要是永远。”
韫和把手一下攥了起来,冷风灌进袖口,鼓起衣袍,猎猎作响,她迎着风拾级而下。
角门上灯影蠕动,是家僮打的灯,引着人回来了。
赵君湲一路仓促,衣裳触手冰冷,韫和唤婢女打热水来,服侍他更衣洗漱。
“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
赵君湲除去斗篷,擦了脸,转身握过她的手,透骨的凉,“在风口里站了有多久?”
韫和望着他冷峻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只摇着头,替他解开革带,脱去衣袍。
熄了灯,无论榻间如何恩爱,都无法抹掉韫和的忧虑,她心不在焉,刻意隐忍,眼泪沿着额角静静地流淌下来。
赵君湲被滚烫的泪水触动,抬手抚过她的眼睛,“犀娘,你是不是知道了?”
韫和按住他的手,“你要走了?”
赵君湲在夜里注视她的眼睛,带着泪光,惹人生怜,“最多去半月,很快回来。”
半月也很漫长,那其中的变数未可知,是何等的煎熬。韫和没有半点准备,紧紧地掐住他的手掌,闭着眼睛无声地哽咽。
“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我不会有事。”
赵君湲擦去她腮上挂的泪珠,嘴边弯起一丝弧度,“等我回了,带一个人给你瞧,你定会欢喜。”
韫和双手捂住脸,低声抽泣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翻身伏在他胸前,抱着他痛哭,“我真的不想你去。”
第41章
“我真不想你去。”
韫和知道,她的话没有任何作用,但她就是想说出来,哭一场。
史府血案像割在身上的伤口,一滴血滴在心头,抹不去了,成了再也无法根治的顽症。
大梁未变,天子还是那个天子,喜怒无常,满腹的猜疑,使着鬼蜮伎俩,一手一手地剔去他眼里所谓的刺。
但畏惧归畏惧,不能因为担忧成真就避免了开始。每一件事的选择都有既定的安排,或死,或生,或许以为的深渊绝路,却是柳暗花明的希望。
赵君湲和她讲这样一个道理,他不怕冒险,他要舍,哪怕是宋国公这个位置,也可以毫不犹豫。
所以他走得相当干脆。韫和在黑暗里睁着眼,看他系上革带,暗沉的衣裳和黑夜融为了一体,描不出清晰的轮廓,直至踏入门洞的光源,才分出一道具体的界限。
门合上后,光源消失,闺阁再次归于冗长的沉寂。
韫和睡得不踏实,反复做着梦,梦里是长满荒草的堃山,颓靡不振的男子跪在一座孤坟前,徒手掘土,从棺木里捧出一颗满面血污的头颅,掖着雪白的袍袖一点点擦拭。父亲秀美的五官显露时,她惊声尖叫,趔趄着跌坐在那方空置的棺木里。
是个噩梦,韫和在榻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沿着额头流到脖颈。
她刚刚突然惊叫,红蕖在帘帐外也吓得不轻,揭了床帷,眼里尽是疑问。
韫和摇头说:“没事了。”
手碰了碰额头,凉得可怕。
东宫大婚在即,沘阳长公主在做最后的准备,动身入宫协助前,韫和想去白市上转一转,透透气。
史良说,再带上一个人。府里来了侍从,赵君湲吩咐过他,一定保证夫人安危,想来身上的功夫应该不差的,就是人瞧着不聪明。
韫和当是谁,原来是甲笙。
老人家的眼睛真毒。
韫和还记得自己嫌弃过他的笨拙,甲笙已经忘得干净,一路为她执鞭坠蹬,护着她看市井的热闹景象。
永晋道:“娘子还没看过京师的盛况。”
韫和戴着幂篱,在卖胭脂水粉的摊前驻足,她拿起精美的胭脂盒子,瞧了片刻放下。
余光里瞥见旁边的人翻着一本书,书上画满了美人,各有风情,简直称得上鉴美大全。
韫和撩起皂纱一角,和那人目光撞在一块后,连忙转开了脸。
哎,她怎么又遇上那个死性不改的登徒浪子。
孟石琤也认出她来,合上书,提步追过来,“娘子才来,怎就走了呢。”
他直愣愣地上来,一看就是图谋不轨,甲笙一伸胳膊把人推搡了出去,瞪眼吓唬。
韫和在皂纱下翻白眼,孟石琤也瞧不见,她嘴里就冷冷地哼道:“这位公子,你和谁说话呢,我和你又不认得。”
孟石琤隔着甲笙的胳膊,翘起了嘴角,“娘子话说早了,亏我念你多日,你一上来就狠劲地伤我心。”
他头上还戴着上次那支莲形金簪,贵重又醒目,但落在韫和眼里,就是个闲的没事出来讨打的暴发户。
“公子的毛病又犯了,看来是记不得遇仙寺挨揍的滋味了。”
孟石琤歪着脑袋,眼里都带着和善的笑,“都是误会一场,娘子若还在生气,我和娘子道歉。”
“那就不必了。”
无关紧要的人,韫和懒得理会,登车要走,孟石琤就脸厚地堵在车前,一点都不怕甲笙的怒目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