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和循声望去,弥漫翻滚的黄烟中,龙旂央央,大纛和霓旌层叠翻卷,梁帝的王仪卤簿从洞开的城门里逶迤而来,像一条修饰华美的长龙。
甲盾先行,数百名甲士执着剑和戟一类的兵刃,随后是彩衣宫娥,捧着遮风挡石的障扇,内官举着庇佑百姓的华盖,数辆安车载着贵人,辂车装满了衣乘和器物,仪仗的铺张程度令人瞠目。
王室生活的奢靡是平民无法想象的,哪怕一匹挽车的马,它的鞍具坠镫也是用最上乘的材料打造而成,靷上还嵌了珍贵的玛瑙作装饰。
韫和咬住嘴唇,不敢呼吸,她怕这些美丽华贵的珍宝脆弱得像纸片一样,轻轻地一吹就倒下了。
她略微走神之际,驷马已经架着一架翠辇悠悠驶来,赵君湲抬袖揖礼,韫和也跟着敛衣低头。
目光所及之处,一株飞蓬恰逢凋零,这种草一旦枯萎,风飘蓬飞,辗转天涯。
寓意实在不好,韫和把蓬草踩在脚底,耳边回响着辘辘的车声。
车叫“御女车”,帷裳是用南海产的鲛绡纱制成,四周缀满了片玉和鸣铃,走动的时候摇晃撞击,激起一片玎玲脆响,是为方便帝王行乐时遮掩笑语而造,始于右昭仪。
这种车说来就很羞耻,亲眼见到便觉得甚是荒唐。
韫和屏息凝住神,玉石撞击声下,夹杂的靡靡女音更为显听,一把绵软的嗓音,抑扬顿挫,酥到了骨髓里。
也不知帝王宠幸的这位昭仪会是怎样一个女子。会不会,肌肤细滑像羊乳,绸缎似的挽鬓如云翳,穿着最精美的罗绮,戴着最耀眼的玉饰,一个回眸都足以令天下男人为之失色。
大概这样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子才配称为绝色吧。
仪仗行到一半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韫和偷偷地斜过视线,一个黑色人影提着下裳,踩着内侍的身体,急不可耐地跑下车,宫女们张开一幅步障,掩护着他走进树林。
“他去嘘嘘了吗?”旁边一个小孩用手指了一下,他的母亲急切地捂住了嘴,飞快地看了一眼。
也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随后两个持矛的甲士把一个少年人按倒在地上,用矛尖压着脖子。
韫和用力抓住了赵君湲的袖子,感觉到袖管下坠,赵君湲微侧着眼眸,轻轻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多事。
韫和看懂了,心里一紧,略略偏头,那个少年嘴里叽里咕噜的,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飞过的雀鸟,嘴边的涎水拖出老长。
原来是个傻子。
梁帝已然走回来,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脸土色,身后那些姣美的宫娥惶恐地跪在脚下替他整理裙裳。
“朱蔷。”梁帝不耐地朝四周环视一圈,眉头高高蹙起,满面阴鸷。
朱蔷深躬着身体上前,“此人犯跸,按律法规定,罚四金。”
梁帝冷笑,挥了挥衣袖,“痴人罢了。”
大家以为是要放过了,却听梁帝道:“拉下去杖杀。”
周遭顿时静了,朱蔷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朝帷裳看过去,仅露出半张脸的美人勾着唇,揽镜自照一般,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重新描画的纤眉,一只狭长的眼睛缓缓向他瞥了来,“曹国公还不执行君令,是在等陛下观刑不成?”
她的嗓音柔软娇媚,但在无形中却令人倍感压迫。
“是是,臣该死。”朱蔷抹了一脑门的汗,朝卫士丢了个执行命令的手势。
韫和看见朱蔷做了个刀状的手势,御前甲士立刻就把疯傻的少年提起来,倒拖着走,一路拖进树林,再也看不见,后来只隐约闻见几声惨呼。
一刻钟后,甲士们拖了两支血淋淋的长矛出来。
韫和几欲作呕,她知道不能给赵君湲招惹麻烦,硬是强行忍下不适。
不想一名贵人已经忍不住,扶了车辕大吐秽物,嬷嬷也不嫌脏,站在旁边等她吐完了,冷冰冰道:“陛下有令,婕妤体弱,就不必跟随行辕,这就还宫罢。”
也许是视贵贱区分人命的吧,贱命一条,上下唇瓣一碰便草草了结。
仪仗走远,那个母亲身体也垮了下来,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像得了失心症的样子。
小孩呜呜哭着,拉扯起她破旧的衣衫,“阿娘,你怎么了。”
“走,我们走。”小孩的母亲如梦初醒般挣扎着站起来,拉起哭啼的孩子走上相反的路。
这对母子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到京城来。
韫和不禁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留在渤京?父亲那样完美无瑕的男人,曾为如此残忍无道的帝王守着半壁江山,最终丢掉了性命,曝尸荒野。
“别胡思乱想,回府去吧。”赵君湲没有丝毫感情起伏地说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司空见惯。
韫和心生不忍,仍抱了一丝希冀,双手摇晃着他的袖摆,“君湲……”
“不行。”赵君湲果断地摇头。
他知道她的意思,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想尽人事,让人入土为安。
但是不行,这个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回到车上,韫和情绪不高,甚至还有点生气,她觉得他做任何事都太理智了。
赵君湲把她揉皱的袖角拿出来,有点无奈,她这时候怎么就犯傻了,“陛下杀人是为挽回君王的颜面,我们如果施以援手,是藐视君威。”
道理她应该明白,只是这几年她太顺遂了,从来是跟随自己的心意做事,突然要她改变,一时半刻还需费心引导。况且,她的反常并非就一定是同情那人的遭遇。
韫和眼里起了雾,父亲在血泊中倒下,已经不具任何威胁,他却不肯收手,非要亲手割下父亲的首级,曝尸数日,仿佛只有做到极致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人已经死了,为何不能手下留情。”
第32章
赵君湲没有打算说太复杂的道理,他希望,她能在危急关头保持清醒,“犀娘,我不是一个人,你也不是只有你自己,因为有牵挂顾忌,任何时候都不能任性而为。”
韫和望到他眼睛深处,赵君湲心似被抓了一下,原本有几分冷淡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放轻了,“你要记住,你我夫妻的身后是赵史两家的兴衰,荣辱系于一身,是双倍的责任。”
赵君湲把右手置在膝头,认真地看着韫和,她眸子里蓄着一汪清水,惹人心怜。
他令车夫停下,等了一阵,撩起车帷的一个角,“犀娘,你来看。”
韫和不解,探出上半身伏过去,街衢满是行人和车马,但也不影响她一眼就从人群中挑出一个人来。
丽人埋着脸,赤脚往前走着,脚底渗出的血在身后落下瘆人的血印,走慢了,内监就狠狠地一推,她不得不走得快些。
“婕妤!”韫和捂着嘴,不敢置信。
人人都说,梁帝沉溺美色,后宫有佳丽三千,其中有绝美二人均分帝宠,一位是美艳绝伦的右昭仪,另一个是清冷如莲的方婕妤。殊不知伴君如伴虎,帝怒来时更胜帝宠。
“今日受累受惊,回去歇息。”
韫和脑袋空空的,受魂不守舍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又在阶除上默默站了片刻,才察觉赵君湲还跟在身后。
她眼睫颤了一下,颤声唤道:“君湲。”
扑在他肩上的时候,她没有做过多地思考,只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特别想靠着一个人的肩膀。
她整条手臂强势地圈抱着人,眼泪簌簌落下,“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恣意妄为,给您添乱。”
不是娇柔女子依偎的感觉,那样的女子大多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赵君湲竟被毫无章法的孩童式熊抱撼动了心里最坚硬的部分,他动弹不得,只好僵硬地环过腰,动作生涩地拍抚着背,“可是方才语气太重,凶到你了?”
韫和摇头。
赵君湲低头,“是我讲的那些吓到你了?”
继续摇头。
赵君湲绞尽脑汁,“那是哪里不舒服?”
韫和这下真被他气死了,大力推开他,胀红着脸,脚在地上跺着,“赵君湲,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罢跑进屋,将门重重阖上。
赵君湲一头雾水,摇了摇头,他是愈发看不懂女人。
莫非是老夫少妻,沟堑隔的太深。
赵君湲转身,碰上韫和的贴身侍女红蕖,红蕖一脸了然地闭嘴,送他出府,才说道:“娘子并非和府君怄气,而是在向府君示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