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皇后不禁脱口而出。
“女君,这是史府的女公子。”女官从旁提醒。
皇后这才把人的模样清晰望入眼底,她稳了稳心神,摇手示意,“女郎请近前来。”
恍惚中握了一双柔荑,顺着这双柔若无骨的手细细打量,生出无限感叹。后宫这美人窝里,她见过的标志人物不少,右昭仪与方婕妤不啻后闱的并蒂芙蓉,婕妤清丽脱俗,昭仪妩媚多娇,但在她眼里,都及不上眼前这位的半分可爱。
她就像初生的花苞,娇憨灵动,眸子里有神、有情,看着端庄大方,却又带了小女儿的促狭和任性。
杜皇后突然记起来,她的闺名叫韫和。韫,是藏弓之意。
当时太尉功高盖主,为梁帝猜忌,太尉为打消疑虑,为女取此名以明心志。却不想,梁帝始终心存忌惮,容不下这良臣儒将。
杜皇后动容,“你最肖你的母亲。”
皇后的手些微凉意,身上是久病之人带的药香。韫和熟悉这种气味,打她儿时起,杜皇后就是泡在药罐子的丽人。
杜皇后又咳喘起来,咳嗽持续剧烈,似乎是难以匀气调整,脸色差到极致。韫和偷偷望了一眼,青紫泛着红,红里透着灰白。
这样的咳病几乎要咳出心血,治愈的可能性为零。尤其寝殿还充满潮气,对病人十分不利。按理,太医宫人不应该犯这样常识性的错误……
“女君务必保重。”韫和与她虽已无儿时的情分,但关心是真,场面话也是真。
“我会保重。”皇后抿住发白的唇,含泪看着她,“你还小的时候,你母亲迦南常带你进宫来。她……如今可还好?”
不好,吃尽苦头的母亲怎么会好。然宫里的人听惯了吉言,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韫和又不愿说违心的话,只能违心地点头,“母亲本要同儿家一同回返京师,但路途颠簸难行,母亲体力不济,便搁置了回京的决定。”
“如此,还是身子要紧。”皇后察觉到韫和的局促,并不戳破,只和她讲一些陈年旧事。
即便史家已经失势,和梁室关系僵持,太子妃的人选她还是最属意史女。为此杜皇后遗憾了好多年,直至今日见到韫和,又万分庆幸,这样玲珑乖觉的孩子不该因为她的偏执陨落在宫阙高墙内。
皇后的注视太过热烈,韫和深感不适,她维持着表面的敬畏,又要抑住内心对皇后的惧意。
杜皇后仍旧捏着她手,轻托在掌上,一颗朱砂痣清晰地映入眼帘。
“手握乾坤,这颗痣长得真好。”杜皇后轻叹,听不出是叙家常还是别有深意。
韫和始终垂着眼,但骨子里的随性又使她掀起眼皮,窥探着皇后的脸色和举动。
进宫前长公主对她再三嘱托,皇后性子虽好,但宫里行走仍不能错半步。因此她收敛起素日里的娇纵任性,处处谨慎。
皇后抚着朱砂痣看了良久,神情看似随意,言辞却毫不留情,“女郎这样的人物屈于公侯中馈未免可惜,何不再醮他人,行生杀予夺、遮天之权。”
何人能行这样的权力,不言而喻。
“女君!”韫和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锢住她的那只手竟牢如铁钳,纹丝不动,一时竟让人忘记她是命不久矣之人。
冷汗沿着后颈簌簌淌下,韫和挣扎着匍匐在地上,“女君明鉴,儿家职在赵家供膳,并无再醮的非分之想。倘有不敬之处,万望皇后开恩责罚。”
“你做的很好了,身为皇后也不可以随意责难他人。”杜皇后卸了力道,揉着她柔软的指腹,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她随口一个玩笑。
韫和松了一口气,然而突如其来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皇后贤良淑德的外表下终究是一颗捉摸不透的心。
杜皇后压低身体,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抬起韫和泛白的脸,使韫和清晰地看见她眼里浑浊的瞳仁。
“周国公给你的东西,不要落在任何人手里。”她声音极低,落在韫和耳里却异常利落。
韫和咀嚼皇后的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祖父根本没有给过她任何东西,何来这样的说法?
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疑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女郎若是得闲,常来陪我说说话吧。”
韫和如蒙大赦,叩谢退出寝殿,才发觉大殿上无一宫人,连先前引路的那名女官也只侯在外殿庑廊。
南熏殿女官送韫和出来,永晋给她系上莲蓬衣,主仆一前一后离开皇后居所。
韫和讲起殿上的一幕,永晋听了不住皱眉,“帝后嫌隙已深,妃嫔之间不睦,与皇后走太近不利娘子。”
殿上险象环生,韫和也感到烦闷,“我宁愿呆在府里。”
永晋敛着眉眼笑道:“娘子在皇后宫快忍不住了,不出府岂不闷坏了。”
韫和奇道:“你怎么知道?”
“娘子出来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韫和皱成一团的五官舒展开,正要说话,永晋扯了下她的袖摆,试图将人拖至回廊边缘。
原来空荡荡的长廊上,一个年轻男人急风骤雨般地朝她这方跑来,身后追着一群狼狈不堪的内侍。
韫和一避再避,还是被撞到肩部掀了一个趔趄,整个身体跌撞到廊柱上,后背骨骼一阵钝痛。
韫和站稳了,懊恼地扑打着被碰乱的袖子,永晋也弯下腰替她整理结带。
那人倒是愈来愈远,连头也没回一个,韫和气得直撇嘴,“毛手毛脚的,一看就是不学无术走马斗犬的纨绔。”
永晋扶正了她头上的钗环,“外臣进不得宫禁,看年纪应是太子无疑。”
韫和:“……”
第16章
沉云散去,下了大半日的雨终于肯停了,正是方便出行的时候,长公主却走不了。
皇后宫中的大长秋来传话,“公主代皇后见宗正卿,有要事相商。”
沘阳长公主的滞留,貌似和太子娶妇一事有关。既然涉及宗室,事情就有些庞杂多变。
韫和无车出宫,永晋又被卢嬷嬷临时唤去,她四处转了转,辗转回到了原来的便殿。
便殿常年空置,宫人会定期过来清扫一次,韫和和长公主暂歇了一次,走后殿内一片空寂,半个人影也不见。
韫和坐了片刻,腹中饥肠辘辘,宫人不知如何探知到她的动向,送来一盒吃食,才避免了挨饿的窘迫。
饿急的韫和吃完已经半冷的午食,餍足地趴在窗下,看青瓦滴水,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
白日积蓄的疲乏一股脑窜了上来,她昏昏然地寻到卧寝,倒塌就迷糊地睡了过去。
天渐渐黯下来,禁中的宫人和往常一样重复着各自的活,坊肆在急促的钲音中陆续关闭店门,城郭人家也纷纷掌灯。
一切都井然有序,然而蛰伏在无尽黑夜中的猛兽已然睁开了贪婪的眼睛。
韫和是从混乱得一塌糊涂的梦境惊醒的,淋湿后的秋夜虫鸣不断,短暂的鸣声过后是一片诡异到头皮发麻的阗静。
只是虫鸣嚒?好像不仅仅是,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嘶喊,就在离此地不远的梧桐林方向。
韫和捂了捂汗湿的额头,摸索着下榻。
廊檐下的灯晃起来,又缓缓停下,无数人从殿门前跑过去,纷乱而嘈杂。
韫和循着光影找到出口,推门走出来,宫女,内监,还有守卫宫廷的禁卫,全都朝着一个幽暗的方向聚拢。
“抓到啦?!”
“是不是那个人?”
“一定是,触怒昭仪还会有好果子吃嘛。”
“我们也过去看看。”一个宫女拉着另一个宫女,两个人涌入看热闹的大军。
接连不断的宫灯将黑压压的路照得亮如白昼,韫和跟着人群走,推搡的宫女压着她单薄的身体,几乎是夹带着把她推搡到最前的位置。
平日僻静的梧桐小径今夜甚是闹热,男男女女都聚了来,到了同一个地方又都叫嚷着退回来,惊惶着往来时的方向跑。
韫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个内侍瘫坐在地上,下裳泅出一片浓重的水迹,他蹬着软腿拼命地想要逃走,嘴里嚷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还有一个宫女扶着树干大肆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原本蜂拥而至的宫人顿如鸟兽散,灯笼鞋履挤掉了一地。
只有不怕事的人站在一颗繁茂的桐树下,一壁仰着头,一壁面色不改道:“是蓄意杀害的吧,谁上吊双脚会离地如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