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幢幢,只着一件单衣的老人弓背拨着香炉,听见橐橐靴声,稍转了下眼睛,盯着赵君湲打量须臾,放下手中的银剪,在身旁的矮榻坐下。
“当年孤入京请罪,也算探清了京中派系间权宦的底细,竟没看出来,宋国公也是雄心勃勃之人。”
他示意他坐,“宋国公忍辱负重,一路行到今日,俨成北地一势,大可自个去做一番功业,何必与我联手。”
几上茶铛烧的水咕咚冒泡,眼看要溢出水来,赵君湲不疾不徐地取下,“大王此言差矣,赵某的小忍小痛在大王眼里仅是皮毛罢了,真要做一番功绩光耀门楣,只能寻一棵参天大树来靠,尊一位明主辅佐。”
衡山王挑着稀疏的眉毛,“参天大树?明主?宋国公也太瞧得起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朽了。”
赵君湲来意明确,才不愿在这些窥探心思的事上多做盘桓,“哦,那大王是看不上赵某的十万精骑?”
衡山王眉眼一瞬,倒了两杯茶,笑道:“宋国公不会平白给我十万兵卒,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言。”
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衡山王的面上早已刻满皱纹,沧桑黯然得在黑夜映衬下只瞧见两个深凹的眼洞。他到底是老了,席上笑得再开怀,也仅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赵君湲略略勾唇,“先帝去时曾留下遗诏,不知大王可否听闻?”
“略有耳闻。”衡山王眯眼看他,这个年轻后生,心思深沉得叫人捉摸不透,“莫非宋国公认为遗诏改立是真的?”
赵君湲捏着杯子,好整以暇地观赏起杯壁流畅的线条,“无故拘禁陈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心虚作祟?真有遗诏,先帝亲信必会设法营救陈王,朱蔷是要利用陈王引出遗诏的下落。”
庭院起了风,疏窗上枝条参差,拂摆不停,二人沉默相对,各自忖度,惹得一室寂然。
良久,衡山王起身走动,斟酌着开口,“你我联手之后,宋国公作何盘算?”
茶水凉透,赵君湲低头,抿了一口,解去口中干渴,“入京营救陈王。”
衡山王犹如醍醐灌顶,懊恼起自己因失子之痛丧失理智,怎么就没想到这招,“一壁寻找遗诏,一壁营救陈王,宋国公好手段。”
他是发自肺腑地称赞,毕竟营救陈王的策略于他而言只有益而无害。陈王搭救是否成功无关紧要,遗诏是必须找到的,一旦他手里捏着遗诏,出师有名,万人响应,何愁大事不成。
但说起来容易的事情,做起来往往都很艰辛,遑论是从宫中救人,他怎么就能保证陈王安泰无虞,未遭少帝暗害?
也不怪他多想,他根本不知,陈王身边暗士环绕,只要仲璜在,陈王性命暂且无忧。
衡山王疑虑重重,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越发不敢轻视这个带着目的掌控着主动权来投奔他的年轻人,但他也不想就此落了下风,“营救陈王需从长计议,这人选上......不知宋国公如何安排的?”
他又补充一句,“宋国公需要多少人手相助,尽管开口。”
赵君湲了然地一笑,并无下言。
他早料到如此,试想能押着儿子家眷子嗣送往御前发落的人,岂会是庸碌无能之辈。老狐狸这是要让他劳心又劳力,自个坐享其成啊。
就在衡山王拿不准他的意思时,赵君湲径直道:“我亲自入京,大王酌情安排人手就是。”
衡山王眸光一亮,主意涌上心头,赵君湲哪里看不出他想的什么,嗤道:“条件是,除开秦宪。”
想给他添堵,门都没有。
衡山王本就是随意想到这个人和赵君湲有过节,安排他可从旁掣肘,没想到赵君湲一眼看破,他也不好再再偷偷塞进去。再者,秦宪临阵脱逃,为武将不耻,愿意收留他已经仁至义尽。
为了向赵君湲表达自己的诚意,当夜就请了秦宪离开王邸,甚至默许赵君湲可以处置泾侯及吴家。
衡山王话说得相当委婉,把责任撇除得干干净净,锅全让让泾侯背了。
李叆岂都被他的脸皮惊了,“油里滚过的人,早已百孔不入了,令君和他联手,也是在刀尖上走。”
赵君湲笑道:“且走且看吧。”
说是逗留几日,也只盘桓了两日,做了大致安排便急匆匆地上路往临阜赶。
他亲自入京救陈王,路上有何艰险尤为可知,来返估计都要消耗大半年,韫和那儿,他该和她当面道别。
满心的欢喜,又满心的不舍,急于和妻儿相见,在马上颠腾了几日,半道上却遇到了一个故人。
范承善灰衣灰帽,骑着青骢,不是当初那副道人打扮。赵君湲是在必经之路遇上的,他带着几十人规格的车队,仔细护着一辆青帘安车。
像是在专程等他,没有一丝偶遇后的惊讶。赵君湲策马上前,甩镫落地,便见永晋躬身站在一旁,他朝那安车眺了眼,似乎猜到是谁。
果然,范承善朝他揖道:“长公主到了。”
赵君湲神色复杂,将马缰绳丢给刘池,疾步行到车前。
车帷被薛嬷嬷掀起,里头露出半张脸来,打量着他并未说话,赵君湲掖着袖子弓身行了一礼,“母亲。”
见他衣冠样式尚可,猜测韫和过得还算勉强,迦南才点了点头,吩咐他道:“天色不早了,启程罢。”
她从渤海出来,择路到了这里,只为看一眼女儿和外孙。
赵君湲随行,担忧她是另有打算,一路心神不定。但还是派遣韩灵先行告知韫和,好叫她有个准备。
得知母亲来了临阜,韫和竟有些不敢置信,一时不知该以何面貌相见,捯饬着穿着发髻,吃食上更是要精细,唯恐母亲以为她过得困窘不堪,为她操心。
韫和忐忑不安地侯着母亲,心里的煎熬无人能体会。
但在看到母亲那一刻,所有的忧虑都化为了清风,她再次变成承欢母亲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扑到母亲怀里,双臂紧紧揽着母亲的脖子,依偎在她的肩上放声啜泣,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迦南爱怜地抚着她秀丽的头发,笑中带泪,“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要和母亲撒娇么。”
韫和环着她的手臂不肯再松,“兄长说议亲,竟不想是母亲来了。”
迦南叹气,“史家不比从前,宁戈娶的是渤海王的掌珠,还是母亲出面最好。”
母女二人携手在炕上坐下,诉说起这一年来彼此的想念,相对垂了会泪,薛嬷嬷递上帕子,“娘儿们好不易见面,该多笑笑才是。”
韫和破涕为笑,“嬷嬷说的是。”
掖着帕子拭去眼泪,叫红蕖抱赵韬来给母亲看看,红蕖应声下去,不大一会儿便把孩子抱来。
孩子小小的,皮肤粉嫩,包在小被子里的模样十分可爱,迦南舍不得松手,说是个漂亮的孩子。
薛嬷嬷抱了一摞小儿衣裳来,“公主和茯姬熬夜给孩子做的,能穿到三岁呢。”
韫和心头一惊,拿起那些精致的衣裳,针脚细密,都是极其用心的,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
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又怕惹母亲跟着伤心,笑着去翻动其余的衣裳,佯作吃醋道:“女儿都没这些好衣裳呢,母亲偏心。”
薛嬷嬷笑着打了她一下,“娘子凭心说话,公主什么好的不是留给娘子的。”
“嬷嬷也偏心母亲,向着母亲说话。”韫和笑闹着滚到迦南怀里,抱着母亲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香薰,似乎又回到山上。
屋里其乐融融,赵君湲在外听着,嘴角也不禁翘了起来。
母女难得见面,他还是别去烦扰了,在水井打水洗了把脸,醒了醒神,转身到前庭,把韩灵叫到跟前吩咐了几件事。
陈王在宫中拘得越久越是危险,未免夜长梦多,他必须尽早启程。
临阜和曲靖的事宜全交予县丞和戴县尉,李叆岂从旁协助,关隘上暂且无事,不必多虑。
韩灵却担忧他的身体,“令君这才回来,后日又要上路,是不是太赶了?”
“魏显的飞枭营无处不在,我们必须赶在他放松警惕时把陈王救出,否则,一旦叫他窥破我们的意图,营救起来更加棘手。”
赵君湲按着额角,连日的奔波,头有些发涨,他缓了片刻,“你去准备罢,再安排些人手,要最得力的。”
周国公选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不存在得不得力,但这种冒险之事还是要慎重挑选。韩灵明白他的意思,“只可惜范将军要护送公主,有他指挥,我们更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