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二话不说,快步跟在宋熙瑶身后。二人走着走着渐渐成了跑,直到周身仅剩一大片空地。
宋熙瑶一把撩起过膝的幕篱,面对少年,双双无羁地大笑起来。
“瑶姐姐!”少年的脸微微泛红,眉梢眼角尽是喜悦。
宋熙瑶一再克制,此时仍忍不住扑上去,一把抱住已比她高许多的少年:“你怎么回来都不与我说一声!还一回来就与我抢东西!”
“我是惦念着这儿不远处的柳树!”少年亦抱住宋熙瑶,“不是想将这儿买下来,再邀你过来,当个惊喜么?哪料到我们竟瞧上同一块地了。”
宋熙瑶放开手,上下打量他一回,整理一番他的衣襟:“这六年过得如何?”
在宋熙瑶面前的,是她大舅之子叶奚羽。
先帝与先皇后仅有一子一女,其女即宋熙瑶之母,其子则是叶奚羽之父叶祁。
叶祁身为嫡长子,本因继承大位,却在十年前昭戚大战中为流矢所伤。在此后不久,叶祁唯一的儿子于沙场上殒命。见叶祁病重,先帝为之祈福,于宗室中选一聪慧者,过继为祁子。最终定下的,便是安郡时年四岁的叶奚羽。
可不料天不遂人愿。过继后不久,叶祁便撒手人寰。
大臣们念叶祁及其长子捐躯有功,极为尊敬叶祁遗孀与叶奚羽。先帝亦时常赏赐金银,嘘寒问暖种种不在话下。
先帝崩后,新帝仅迫于部分旧臣压力,偶尔行些赏赐。而叶诗寻成了唯一照料孤儿寡母之人。
宋熙瑶常年前往其府邸与叶奚羽一并玩耍,直至六年前瘟疫横行,叶奚羽与其母迁至安郡避疫。
“除了思念你与小姨,还要在娘眼皮底下日日读书练武,什么都好。”叶奚羽笑着讲毕,才恍然想起叶诗寻已在瘟疫中辞世,不由得埋下脑袋。
宋熙瑶眸中的愁绪一闪而过,摆摆手:“无妨,又相见了便好——六年前种的细柳,可要现在去瞧瞧?”
正说着,寒风刮来,忘记拿汤婆子的宋熙瑶打了个喷嚏。
“怎生冷着了?”叶奚羽寻不着让宋熙瑶暖和的物什,便一把揽住她的肩,让她暖和些,“不去瞧了,我们赶紧回去。”
宋熙瑶本缩在他的怀里,暖和得紧,却在见到第一个路人时忽地反应过来,站直身子,放下幕篱,与叶奚羽讲了乐坊的事,要他莫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此外,二人决计将这卖主违律之事告于有司,要卖主赔钱受罚。至于这块该属于宋熙瑶的地,她将其转予叶奚羽,权当重逢之礼。
再次回到烟青坊时,宋熙瑶的坏情绪一扫而光,哪怕空手而归,走起路来都轻盈许多。
未过多久,管事便慌慌张张跑来:“老板,莲儿的病又复发了。”
宋熙瑶的笑容一僵:“最近可曾按嘱用药?”
“一直用着呢!也不知为何。”
宋熙瑶舒展的眉头锁起来,抬步往莲儿屋子走去。
“诶,老板!”管事叫住她,“我今日听闻,将底也伽放在小炉子里,用火熏上一熏,嗅它的气味,便能好得快些。这不,我遣人买了小炉子回来,不妨老板随我去瞧瞧,一并给莲儿拿过去?”
宋熙瑶立即点头,要管事带她过去。
管事带着宋熙瑶绕上好几个弯,到了顶楼,说放这儿是怕下头的姑娘们拿混了,将才买的炉子自己拿走。
刚进去,身后便来了个丫鬟,说是下头有事,要管事去处理一番。
“那老板现在里头看着,我去去便来。”
宋熙瑶还未来得及说好,管事便匆匆下楼去。
这屋子平日里虽有人打扫,却鲜有闲人上来。顶多是存一些贵重器具。角落摆了张破旧的床,只有宋熙瑶与管事账房晓得,下头藏的便是最为贵重的财物与字据。
只是四下里瞧瞧,并没有什么小炉子的踪影。
“顾公子先进去瞧瞧,管事一会儿便来。”
门外丫鬟话音刚落,正转身的宋熙瑶便与才进来的顾景尘对视。
宋熙瑶扬起下巴:“管事真是不懂事,还劳烦顾公子来做这等杂事。”
顾景尘在瞧见宋熙瑶时,便了然那些人带他来此的目的。
宋熙瑶话音一落,他便转向门口:“顾某这就走。”
砰!
门在面前关上。
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哎,做什么呢!”宋熙瑶冲至门口道,“里头有人呢!”
外头的丫鬟似乎并未听见,还兀自嘟囔着远去:“这屋子是何人开的?不会进贼了吧……”
“妹妹,开下门!”宋熙瑶的手都拍红了,丫鬟只愈走愈远。
顾景尘看着她拍了许久,回身吹干净旧床的灰,坐上去:“别拍了,她们不会来的。”
宋熙瑶这才意识到,这群姑娘是想了什么馊主意,要他们二人和好。
可她并不打算给第二回台阶。
她转过身去,欲寻个地方坐下,却惊觉屋里仅有旧床可坐。
顾景尘抬头瞧她一眼:“灰我吹了,你来坐吧。”
宋熙瑶打定主意不与他讲话,便走至一旁的立柜旁,翻起物什来。
从最底层的开始,宋熙瑶每一个都拿起来细细端详,然而她什么都没看进去。
宋熙瑶翻物什的动作渐渐变快,很快便到了最高层。
然而一件事难住了她——最高层太高,她够不大着。
后面还有双眼睛盯着呢。宋熙瑶一咬牙,一只手扒住柜子,一只手举高,接着一跳——
整个柜子被拉得朝她倾斜,最高层的一件大物什朝她缓缓滑来——宋熙瑶闭了眼,等待着疼痛降临——
无事发生。
“够不着的,让我来便是。”头顶传来顾景尘的声音。
宋熙瑶慢慢睁眼,发觉顾景尘一只手扶住立柜,另一只手护住要滑下的物什,将她彻底包裹在怀里。
受惊的兔子一般,宋熙瑶自他臂下钻出,脸烫得通红:“你——你无耻!”
“我又怎么无耻了?”
宋熙瑶猛然忆起自己方才想了何事,本就发烫的脸愈加烫了,一下子愣上半晌,坐上旧床道:“横竖就是无耻。”
顾景尘蹙眉放开手,朝旧床走去:“我若无耻,你便无理取闹。”
“那你不许坐。”
“为何?”
“我无理取闹啊!”
“那我无耻,我就是要坐呢?”
宋熙瑶赌气地将脚放上去:“无理取闹的人把脚放上去了,你坐不了了。”
顾景尘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轻笑一声:“你作为乐坊老板,手下有这么多行走坐卧几近完美的乐人,被这么多人瞧着,还做出这样的事?”
宋熙瑶上下打量他几眼:“你倒是会夸自己。”
顾景尘万万没想到她会抓住这一点:“除却我,总还是有那么多乐人看着你,不是么?”
“那又如何?”宋熙瑶依稀感觉他话里有话,却并不愿管,“我又不是乐人。”
“你身处高位,理应为自己的言行负更大的责任。”
宋熙瑶一愣,瞪大瞳眸,讷讷凑近顾景尘:“我就是个管钱数钱的,说什么高位不高位。倒是你,这么认真做甚?”
顾景尘看向她的双眸,眉头不自然地皱了皱:“你能认真点么?”
“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神,不大不对劲。”宋熙瑶将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愈加凑近顾景尘,“你这么在意我如何坐,莫不是有非分之想?”
顾景尘怎么也不能理解宋熙瑶是如何将话题引到此处,他只觉刚才的恼怒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眼神游移:“我是——”
喀!哗啦——
床板陈旧,承受不了什么重物。宋熙瑶身下一空,在摔下去的前一瞬随意抓了什么东西与自己一并倒下去。
☆、第二十四章
落下前能随手抓住的东西,除了顾景尘,还能有什么呢?
床下叠放整齐的字据一张张胡乱飞出,如蝴蝶翩跹于四周。
宋熙瑶惊惶地盯着身上的顾景尘,和自己手上的衣带。
顾景尘淡淡地瞥一眼自己被抓开的外衣:“现在是你无耻了。”
“你快起来!”宋熙瑶的心跳到嗓子眼。
顾景尘没有耽搁,缓缓起身,自宋熙瑶手里抽出衣带,背对着她整理起衣裳来。
被晾在床上的宋熙瑶怔上一怔,自己奋力从坑里爬起来,趁着顾景尘没转身,清理出断裂的木板,将散落的字据都拾起来,塞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