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样,亏得哥哥先前送来那包银子。”杜云安有两份月银,除了荣府给的和别的姑娘一样的二两外,李夫人每月都打发人送来十两月钱,只是这一份都和李夫人先前给她压箱底的那些银锭子放在一起,日后是要还给人家的。
说来也奇怪,杜云安从不动王家送来的银钱,却对荣府发的二两月钱用的坦然,大抵是荣府的人情好还罢,她忖度着日后有能力的时候出钱帮一把也就算抵了。
这会子杜云安心里想的是:眼看荣国府正渐渐入不敷出,此时不给迎春弄些进项,难道还要等到贾赦五千两卖女儿的时候吗?
“你虽不用为这些个银钱经济操心,可你日后回了家,难道还要林伯父忙完了公务,再忙家事吗?”云安看黛玉,心里有种负罪感,好似她正把云上的仙子拉入凡尘一样。
黛玉本正抿着嘴儿笑话她呢,听了这话就愣住了。云安趁热打铁:“你们刚刚才说内事外事,自己先通了才是正经。现在不用操这份心,难道我们就一辈子不管家吗?况且也不用我们自个儿跟人计较一文两文,只是叫自己长些个见识经历,免叫人蒙蔽罢了。”
迎春深知云安的苦心,三个小姐妹里只有她的荷包最空,不说别的,这次要不是云安家的花婆子能干,她空有些金银锞子也兑不来铜钱,明儿各院子的主人给自己的下人放赏时擎等着出丑罢。迎春十分明白,老太太是因林妹妹才想起来给各院子送赏钱和荷包的,若是当初林妹妹跟着老太太住了,今儿定没有这一桩好事。
“不坐吃山空,那该如何开源节流?”黛玉拈起毛笔说:“节省怕是难节省下来,只能开源了。”
迎春和黛玉两个知道杜家合的药酒很好,靠这个支立家计,她们是万万不肯掺和这桩事情里的。
因而黛玉想一想,出主意道:“我手里还有些闲钱,不若我们置几个铺面房屋,我从前听说,一处铺面每年也能得几十两租子。”
杜云安的嘴角抽了抽,这个财主——“我第一眼见到我们小妹妹的时候,只当是个吸风饮露的仙子呢,原来也知道租子。”
只是这等开源之策就不必提了,杜云安固然有赚些银钱为日后安身立命打算的想头在,但最重要的并非赚钱,而是寻一件有益的庶务来干,一件三姊妹一起谋划的事务,为的是开眼界心胸:
“我们想把这件事定下来。至于要做什么慢慢商量不迟。”云安说:“既然我们要做这件事,那就不能只知道闺阁里的这些事,不如从年后起就开始读邸报罢?”
“邸报?”迎春和黛玉异口同声,怎么又飞到邸报上来了?
杜云安却是理所当然,不管什么时候,赚钱都与实行的政策分不开的,比如她们兄妹合药酒,也是因为本朝不禁酒水私营私酿的缘故,不然搁在前朝,他们就犯法了。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杜云安手指指向她早就暗暗垂涎的荣国府的内书房:“正月里不动针线,我们翻书去罢,书里正经有许多好东西。”
第41章 癞□□
除夕五鼓, 贾母率两府有诰封者,按品级大妆,进宫朝贺。当日下午宁府开了宗祠, 由城外道观清修的贾敬亲自主祭,所有贾氏宗族人等皆排班站定, 祭祀祖宗。
云安、黛玉不是贾家人,便留在平明楼。两人正亲自在庭院里烧火盆, 就听院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谁?”梅月放下松枝问。
“是我。”
“云姑娘来了。”梅月、雪鹭两个赶忙去开门。
云安和黛玉往火盆里再添了一把松枝,站起身来迎她。
湘云方一进门, 看见这情景就笑起来:“你们在烧松盆?”
两人请她在厅里坐下, 湘云还回头看窗外,跃跃欲试:“我小时候后也爱和兄弟们一起在正院里烧松盆,我最会挑松枝了,我添的松枝烧起来火跳起好高, 到晚上合家跨火盆的时候, 婶娘都让我第一个。”
这庭燎正是烧的越旺越好, 有“旺相”一说, 合家跨火盆寓意“燎去旧灾晦,迎来新旺福”,云安和黛玉都笑:“一会子你也替我们烧, 晚上咱们一起跨松盆。”
湘云就撒娇:“亏得还有你们,宝姐姐忒可恶, 先前说亲道热, 今儿便弃了我回家了。”
黛玉想到扬州的林如海, 强笑道:“姨妈和薛大哥哥都在这里, 宝姐姐自然要合家一起守岁过节。”
此时香菱捧了一个梅花式的雕漆小茶盘来给湘云上茶, 湘云打量她两眼, 笑问:“这个丫头不是老太太给的罢?”
云安笑道:“是我家里带来的。”
湘云就又上下看了两眼,心内诧异,看这丫头生的不让鸳袭等人,举止神态也很好,她原以为是老太太给杜云安的,谁知竟不是,听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是王家舅母给的,却是她家里的人。那等小门小户家里,也能调理出这样的丫头吗?
黛玉素来通透,此时奇道:“怎么只许这里配有琉秀的女孩儿吗?我屋里的这几位姐姐,可比你们这里的差了?”
云安喝茶淡笑,湘云知道自己陡生出的那点子小家气叫两人看破了,登时红了脸,忙赔笑:“姐姐们饶我罢,我见过几个人呢,偏这些个人独独老太太跟前的最出类秀出,比如我的翠缕,原也是老太太给我的,比过我家里所有的那些。这才见了个好人就以为是老太太给安姐姐的。”
云安见她虽冒失了些,但坦诚爽直,便笑着拉过香菱解围:“香菱本也是绅宦家的女儿,只是一时受了难在我家暂住,不怪你看错了。”
史湘云拍手笑道:“这可好了。”说着就叫翠缕赏香菱辞岁钱。
翠缕天真可爱,听信了云安的话,便不敢几十个钱打发了香菱,从袖子里拿出一对银锞子放进小荷包里,当真将一份看的过的表礼送给香菱。
湘云余光看见,也不好理论,只得当做没瞧见,因问云安:“今日祭祖,舅母怎的没接你回去?”
云安一怔,方明白她说的是李夫人,李夫人认她做女儿本就是权宜之计,还一心盼着叫李家认回她们兄妹俩呢,怎肯真叫她去王家的宗祠,认王家的祖宗。云安莞尔一笑:“我是义女,名字未写入族谱。”
湘云便一梗,说安慰的话不好,不说也不好,暗恨自己方才开口没过脑子,只得干巴巴的道:“我今年也不回去,咱们正好作伴儿。”她婶娘倒是打发人来接了,她当时与宝玉玩的正好,便借口着凉不能见风躲了过去,今日老太太并宝玉等都去东府祭祖,她自己在致远斋里,方有些后悔不该留下——能祭祖、祭祖的挨次乃是她这等闺阁女在宗亲面前显露地位的最好的机会,尤其她父亲这一脉只剩她一人,正该在祭祖时提醒一下宗亲们长房还有人在呢。
黛玉脸上不大好看,觉着史家姐姐忒不经心,她方才已刺过一句,这时刚要开口,手就被云安轻轻拉了一下。云安听了那许多这位史大姑娘的故事,又与她接触过这许多回,知道她豪爽活泼、心直口快是有,但聪明机灵也是真的,大抵这女孩儿跟着叔婶过活,多有不如意之处,才有时会将机锋藏进直肠子的表象下——每常既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小心机,又不招人讨厌,别人还不好跟她计较。
说白了就是从小的生活环境逼的罢,豪迈爽直、英气顽皮是天性,也未必不是史湘云内心里藏着‘若托生成男儿就好了’的意愿。杜云安上辈子喜爱这位比宝姑娘更甚,这会儿也看的出史湘云的确不是有意如此,她是大说大笑久了收不住口,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秃噜出些不过脑子得罪人的话。
云安这点子心胸还是有的,但也只有这点子了,只像现在这样‘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就好,万万不肯如黛玉迎春两个那种上心用意了。杜云安残存的上辈子对红楼百花的那点子‘慈心’已在黛迎二个身上用尽了,她自问没那么大的能耐精力去拯救所有人——便是香菱,也不过是因她一头撞进杜家来,况且替她打听她母亲封氏的下落并不太难。杜云安却也只能帮她到此地步,她母女两个相认后就是各自道路了。
杜云安有时都觉自己忒冷心冷肺,明明看到许多日后悲剧的苗头已发生,却皆袖手不语。她心里的那本账上,远近亲疏分的太过清楚,只心上的几个都已耗尽她的精神,于是心之外的那些人就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