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王夫人的嘴角微微红肿了一块,周瑞家的挑了一块药膏子小心翼翼的替她涂上:“一会子我亲给太太熬一碗清心降火的汤来。”
王夫人拂开她的手,心慌气乱,愁道:“到如今了,可上哪里再寻两盆好牡丹来?”
周瑞家的赔笑:“我倒听说蟠大爷孝敬给姨太太几盆牡丹花,不若去姨太太那里先借来使一使。”
王夫人拧眉:“我哪里想不到,只是不中用,蟠儿买来的那些花里没有正红正黄的好颜色。”
“我听说有盆魏紫?”
“原是为了贺甄家二姑娘新嫁之喜,”王夫人摇头:“她喜爱红色,不大得意紫色。”
这位甄二姑娘前几月被指婚给北静王爷为正妃,可这亲事实在匆忙,听说是因为宫里甄老太妃冬日不大安康,圣上便下旨意叫钦天监选最近的吉日给老太妃带喜。周瑞家的在京城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哪位王爷公爷的亲事办的这样仓促快速的,因此有心要劝王夫人暂远着些。
不料却听王夫人道:“老太太屋里的那几盆好的原是林姑老爷送来的节礼,实在难得,恐怕林姑老爷有这里头的门路。我本意想多关照关照外甥女儿,也问问林丫头可知道从哪户花儿匠买的,谁知……”
“史大姑娘小孩心性,只会引着宝玉胡闹。原是我想岔了,还不若当初叫林丫头留下呢,如今甄家的信里多提起林姑老爷的,若是林姑老爷肯出些力气,怕是我的元儿就能进六皇子府了。”
周瑞家的这才恍然,是了,甄二姑娘、新封的北静王妃可不正是六殿下的嫡亲表姐么,怪道太太这样看重,要讨北静王妃的喜欢了。林姑老爷既能得甄家几番垂问,恐怕也与他们厉害相关,周瑞家的心内忖度,想着日后见着林姑娘要更尊重客气几分才是!
“林姑老爷毕竟离得远。”周瑞家的眼珠子一转,献计道:“不若请舅老爷出马。”
王夫人心事重重:“二哥回来了,可我却实在不明白他怎么打算的。原本说要将元儿送进四皇子府里,后来又改了主意——我正不愿呢,这位四殿下从不出彩,拥趸也稀少,元儿去了虽能得个侧位,可那种尊荣原本不经这一遭儿也有可能的,岂不白白受了这些罪?可如今呢,却是把我儿撂到空处去了,他这做舅舅只听圣人的话,不偏向哪边,他也不替甥女打算,可知女孩儿的年华多宝贵,怎能惊得起这样虚抛!”
王夫人一肚子怨气:“我真真不明白!元儿尚在受苦受罪,嫂子倒兴头头的认了个干女儿!月例月例比过我家里所有的女孩儿,每月都专给送来,吃食衣服也如此,竟还郑重其事的在给府里年礼单子上添上她的名儿,我只奇怪一个奴才秧子,何德何能呢?二哥只管听之任之,也还罢了,可你看见了,前儿我的好二哥打发人送了两车东西给他‘女儿’!”
王夫人一味的抱怨,殊不知此时王子腾正捏着一颗白色棋子,端详良久,突然扔回棋奁里:“这颗棋子废了。”罢罢,他退一步,也放外甥女一条生路罢。
“老爷不准备把元春送进四殿下的后院了?”李夫人问。
王子腾缓缓阖眼:“过完年,我托情叫把元儿放回家来,夫人帮着相看个好亲事罢,也算我这当舅舅的补偿她。”倘若四殿下日后要翻脸,以王子腾对这位殿下的了解,那翻了脸就绝不会再翻回来,元春就是他的原配嫡妻也无用,何必白白赔上甥女的姓名——倘若不送人,许是还能在这位心里落个好儿,就看看这步以退为进,能不能猜中四殿下的心思了。
第37章 顿悟
许是先前金陵王氏宗族引得王子腾不满, 王子腾近来愈有“孤家寡人”之感,倒更珍重与李夫人的夫妻之情。见李夫人不解,便用上了比往常加倍的耐心与夫人说话:“四殿下务实精干, 擅忍、果决, 但最重要的是殿下有变革大志向。”
王子腾一面说一面也像在理清自己的思路。四殿下将来必是位能君,却未必会愿当如当今这般的仁君,仁君看重生前身后名, 会顾忌名声而厚待有功的旧臣,可能君不会, 尤其心怀大志的能君,所有阻挡在他革新道路上的人都将被碾为尘土——朝中三、六两位皇子已斗的几要你死我活的境地,可四殿下仍旧不露锋芒,十分隐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是对自己狠,可对自己狠的人只会对他人更狠,更何况这位殿下从不乏铁腕, 以情近之根本没用。
这也是王子腾新悟出来的, 还多亏了王仁做的那个梦。梦里王子腾外掌实权, 内靠贵妃, 圣宠优渥到此地步,为何一朝药死, 更是连内廷的贵妃都不能幸免,甥舅俩一前一后紧赴黄泉?可见帝王翻脸无情,旧情恩情无用不说, 兴许还是除之而后快的一条‘罪名’。
“我近来在想, 殿下如此性格如此大才, 岂会因后院妻妾而稍稍徇情。既然不会因元儿而另看宽待, 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王子腾笑的沉重:“况且殿下韬光养晦多年,常有不能自主之事,殿下此时不发,是因还未到时候,焉知日后如何呢?”
李夫人悚然一惊:“老爷的意思是?”
“殿下会觉得我们送外甥女进宫,有挟恩图报之意?”李夫人眉头都皱到一处了。
王子腾忙摆手,笑道:“夫人此言差矣,将咱们摆的忒高了,咱们只有尽忠的份,何来的恩情呢?殿下若纳了元儿,只怕会当做个‘利益交换’的买卖罢了。”
王子腾此时想,连夫人都觉的自家选了四殿下的边站是‘有恩’之举,果然是自己这些年骄浮过了头,这不仅是妄自尊大了,还小看低瞧了四殿下——在王仁的梦里,自己恐怕始终未能看破这点,落得那等下场倒也不冤枉。
“我送甥女进去,为的是扶她显荣,以图将来。”王子腾将话说透了,苦笑连连:“殿下不会看不出来,难保已给咱们打下个不忠不纯的烙印。殿下早年饱受外戚之害,更亲历如今这些争乱,怎能不深恨忌惮朋党!从前我看不清,如今却想明白了。若殿下晋封元儿,留给我的就只剩两条路罢了。一是日后我识趣退步,或许还能得个虚衔儿荣养。二么……”
王子腾深深看向李夫人:“自然是扶摇直上——登高跌重!殿下曾明言朋党争利,祸乱朝纲。想来有一日登临大宝,他是断不能容忍今时夺嫡争位的乱象再现,便是怀了这心思的人,只怕都容不下。帝王心术,今日他觉的是桩买卖交换,来日未必不会看作‘大逆不道要挟行径’,一旦引以为耻辱,夫人且想想日后下场罢。”
李夫人心慌意乱,忍不住摇头:“不能罢,如今四殿下门下的周大人不就送女入府为妾了么,还有户部吴天佑吴大人,他的女儿年后也要被迎为次妃了。吴大人和周大人都如此,是否老爷多虑了?”
“周让自来是四殿下门人,他还两说。可这吴天佑么,与我相同,亦不同——夫人可别忘了咱们头上那一顶‘纯臣直臣’的帽子。他的女儿被指为次妃,吴天佑也算入了四殿下麾下,比起咱们来,倒多一重光明正大的意思。只不过这老儿日后如何,我且得好好看着,多半好不到那里去。”
“夫人不劝我?”王子腾亲手将茶盅递给李夫人。
李夫人哪儿能不明白此时再改弦易辙已是不行了,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不管谁上位,都容不下那等二意叛逆的臣下。
“罢了,我对夫人说这些并不是叫你悬心担忧的,而是告诉你,为时未晚,尚有生路。”
李夫人沉默半晌才道:“老爷打算怎么做?”
王子腾兀的一笑:“雄才俊主要配忠臣能将,日后唯‘忠’‘能’二字也——忠则遂圣意,能则不舍弃!再加上‘知情识趣’‘当退则退’,若是如此还不能善始终,那就只是我王子腾命该如此,我只认命罢!”
他说着,忽然想起少年匡扶志向,胸中突涌出一股豪迈之情。
李夫人起身整衣,郑重一福:“愿与老爷生死休戚,风雨同舟!”
王子腾一把攥紧李夫人的手,执手相视,久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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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二哥哥终究怎么个意思?”王夫人用帕子捂着胸口,又气又急。
李夫人半歪在榻上,闻言不由的抬眼打量自家这位大姑奶奶:“元儿回来,与父母亲人团聚,再不必受差使之苦,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