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辰从未和哪个女子挨得如此之近过,亲戚家的姐妹都害怕他脸上的胎记,便是他母亲,怕是也信道士说的“这胎记是恶鬼留下的印子——此子或是恶鬼投生,或是上辈子与恶鬼有仇怨被打上了记号”这话,这块泛着血色的不祥标记让大多数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唯独师兄兄妹两个不侧眼看他。尤其是杜家妹妹,第一面起就完全不怕,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宋辰又想起在镖局的时候,那些个师兄弟本来因为他继父家的门第显得十分亲近他,可后来看他武艺进步飞快,比得过常人几倍功夫,就都悄悄避忌躲开了,还背后传说道士批命云云,就连师傅也觉他有如此天赋许是应了道人的话,唯有杜师兄一人仍旧平淡看他。其实从前宋辰与杜仲虽也很亲近,可远没到如今的份上,往日杜仲从来都不肯把师兄弟带到家里的,连师兄弟们打听他妹子说句顽笑,杜仲都要生气,必定得借切磋打一顿才罢休……宋辰想着想着忽然愧疚起来,拉过被子胡乱蒙住头,叹一口气,又不自己捏捏手指。
他心里狠狠的告诫自己别痴心妄想,一边却又开始思量起年后入营的事来——不约而同的,这两个师兄弟都升起了出人头地的斗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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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将药袋子取出后,只别忘了榨一榨药袋子,将榨出来的酒液仍混到原缸里。”杜云安临上车时还不忘嘱咐。
杜仲笑话她:“这都说过几次了的话,越发像个学舌的鹦哥儿了。”
杜云安气哼哼的一把放下帘子,还不是因为哥哥有嫌麻烦夹出药袋子就扔了的前科在!
“好安安,别气了,我十五接你出来看灯。”杜仲赶忙笑着哄她。
杜云安揉一把死跟着蹭进来要跟车送她的狗头,这才把撅给她哥哥看的小嘴咧开了:“那可说好了!”
杜仲笑道:“放心。”
没能脱身,却被王家太太认作干女儿,唯一让兄妹两个高兴一点就是比以往自主了许多:云安虽然身份尴尬,可这尴尬也有尴尬的好处,贾家就不大管她进出回家,一是看不起不愿意多事,二是想管也缺了些名正言顺的底气,杜家不是奴才离得又近,客居的小姐回自己家里天经地义——就比如史湘云生气时就叫丫头收拾包袱回家一样。
杜仲明年就正式进通州大营了,他不在家,云安自然也不会进进出出的太不合贾家的体统,可也保有比三春等人多得多的自由,一年到头节日由头多的是,要想出去再不怕找不到理由的。云安和虎子的头就一起凑到窗口,对着她哥哥笑嘻嘻的说好话,哄杜仲那日早些儿接她看灯。
“对了!”杜云安忽然想起前几日哥哥给贾家置办年礼的事,忍不住心疼那一百两:“哥哥送的那些个礼物他们不稀罕,别费这钱,咱们就是寻常小门户的,我不要这种脸面,哥哥别为了我如此。”
她小声咕哝:“攒下了钱咱们置办个小庄子,日后合药酒也便宜。”
“你别操心这个,他们稀罕不稀罕这是咱家的礼数。”杜仲好笑,揉她头。
云安生怕他揉乱了头发还要整理,忙把虎子的狗脑袋塞到杜仲手底下,杜仲又不防妹妹的力气,正好碰到虎子湿漉漉的大鼻子,一人一狗嫌恶的对视一眼,一个收手,一个缩头。
“不是不送,我在他家住着,三节两寿送些礼物应当应分。我的意思是□□后置办节礼比着给张师傅的就成了,不然咱们家就是掏空了家底儿人家也看不上……”就当哥哥不在家自己的寄住费用了。
兄妹俩个一路絮絮叨叨,直到快到宁荣街时,杜仲才下了车辕骑到自己马上,有模有样的护送他妹妹。
腊月二十六日,云安正看迎春与黛玉下围棋,荷月兴冲冲的跑进来笑道:“姑娘,大爷又送了东西进来。”
云安笑道:“什么?”
“给大老爷二老爷各送了一瓮周公百岁酒一瓮长春酒,给老太太和太太们送的是小坛长春酒,这些都是黄酒合的。给府里送来两大坛烧酒合的两种药酒……另外还有一包东西专给姑娘的。”
这里并无外人,云安便笑:“拿来我看。”
香菱忙将包袱抱过来打开,云安就看到两包鼓囊囊的钱袋,还有一封信。
云安拿起那信看。旁边黛玉迎春两个憋不住,俱都笑了:杜家大哥怪实诚的,看送的东西多直接。
看罢信,连杜云安也忍不住笑了,对荷月香菱两个说:“没白费咱们几日的功夫。”
周公百岁酒和长春酒卖的极好,都中几家大酒铺都争着收,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尤其是长春酒,酒铺里专门养着的品评酒水的师傅尝出不下十来味药材,都说这配方端的复杂,偏偏酒的味道还好,酒铺紧着就打出了仿内造的名头,还请了回春堂的大夫为这酒的功效背书,四百多斤的酒液用小瓶子小坛子分装成一斤二斤五斤的,不上三日就被买空了——那价儿是一日比一日高。
从杜仲送来的银袋里摸出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云安笑道:“这是你俩的辛苦钱。”
荷月和香菱喜欢的脸都红了。
黛玉和迎春看到那小锞子的样式,又忍不住想笑:云安姐姐的哥哥忒有趣了,那小锞子都打成了圆鼓鼓的元宝样式,真是简单直白到了极点。
黛玉感受更深一些,她和杜家大哥熟识一些,那时当真没发现严肃的杜大哥有这样一面儿。黛玉垂下眼,不免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姊妹,羡煞她这孤零零的一个。
“我那里有一大坛子长春酒,就放在后罩房廊下了,你们有能吃酒的只管自取。“云安笑向这楼里伺候的丫头媳妇们说。
众人都可心,忙道谢。
待无关的人去了,云安这才告诉黛玉:“昨日我哥哥收到陈先生的信里说,林伯父的信这两日就能到,等信到了我一准紧着给你送去。”
黛玉又惊又喜:“父亲的信不是随着年礼一起来的吗,我先前……”才说了一句就掩住不说了,她这等极聪慧的女孩儿,稍稍一想就知这次的信是父亲单单写给她一个人的,而不是像年礼里的那样给外祖母、舅舅等一大家子问好的信件。
第35章 春闺妍艳.图
不过两日, 云安果然亲自将信送给黛玉,黛玉道谢,未及命人上茶, 已先拆开信来看。
雪鹭亲自捧了热茶给云安,笑道:“姑娘吃茶。”
言语间只叫“姑娘”,并不提名道姓的称呼, 可见稠密。但这房中诸人,从黛玉的丫头到云安的梅月、荷月皆不以为奇, 若教外人看来, 倒好似她俩个才是嫡亲的表姊妹似的。尤其黛玉向来细心有礼, 像如今这样不请客人坐下不赶命上茶的事在别人身上从没有过,更叫她屋里的人知道她的心——惯来只有亲近之人才不必死究礼数。
虽前因在林家救了杜仲性命、杜仲拜陈先生为师、又护持黛玉一路北上的情分上, 可终究是落在两个姑娘相投契才能处成这般。因两个姑娘处的好, 她俩屋里的人也渐渐同气连枝起来。再加上一个温柔厚道的迎春,贾家竟再无他处比这平明楼里更契合相投的了,俨然是处女孩儿们的桃花源一样。
“我新给父亲做了些针线, 这两日收拾出来仍旧请杜大哥哥托镖行随信捎去。”黛玉看罢了信, 眼眶红红的,却笑了起来。
云安点头, 笑道:“陈先生的信里说林伯父与家里上下人等皆安泰康健,只是担忧你想家, 便与镖行定了契, 以便月月的书信往来……你可安心了罢?”
林如海的信里也写了此事, 杜云安也如此说,更叫黛玉高兴了,她将信贴在胸口,一会叫雪鹤将她给林如海做的鞋拿来包起来, 一时又命雪雁雪莺两个将她在腊八那日亲手浸的腊八蒜坛子取来……支使的大小丫头团团转,连梅月荷月两个也紧着帮忙。
这一屋里正一团和气,姑娘们脸上都带着笑,云安同黛玉将墙上所挂的九九消寒图取下来,这瓶插红梅的“岁岁平安”消寒图系黛玉亲手所画,上图的梅花已经涂红了小半儿。
“还是你的心最灵慧不同,怎么想的来?”云安笑道:“林伯父收着这画儿,指不定如何高兴。”
黛玉抿着嘴也笑:“我涂了这些,父亲把中间路上未填的补上,接着日染一瓣,也就当我们父女俩一同‘珍重待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