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观他神色,心下也灰了大半儿:她服侍宝玉多年,虽不能心意相通,但比过其他所有人能把准宝玉的脉,此时宝玉露出来的认命死心正是她最害怕的——精神气儿死了。
袭人抱着他的脸,无论说了多少话,又激又劝,费劲了心,宝玉都波澜不起,后儿还微微勾起唇角道:“我已好了。”
窗外的傅秋芳松了一口气,可袭人只悬着心。
后面日子,贾宝玉沉默不少,但对人对物并无差错。从贾母到傅秋芳都放了心,可袭人更加惊心。
直到一月后黛玉来辞别贾母以及诸姊妹,也要往辽东随任去了。贾宝玉听到消息微一怔忪,便仍制起胭脂膏子来,傅秋芳喜气洋洋,袭人却脸色灰黄。
及大家去辞黛玉,袭人便趁机将屋里的丫头都遣出去,强笑道:“你不去辞一辞你林妹妹?去罢!你只想想今日一别,不知将来何时能再见,姊妹们一处长了几年,不该如此无情。”
宝玉摇摇头,笑道:“我心里确已没有情了,不必再见。”
袭人闻言,兀的大哭起来:“还不如不悟!你没了心没了魂,叫我守着你这个空壳儿,你好狠的心!”
“花姨娘,怎的了?”外头的丫头听见了,忙问。
袭人赶忙握住自己的嘴,平复了一下才道:“无事,你们离远些。”这下连哭都只小声抽噎了。
宝玉眼中方泪光一闪,看过这则后又平静下来。
袭人哭了半晌,他也不劝,直到落地钟锤铛铛敲了几下,时候不早了,宝玉方说:“你奶奶快回了,你擦擦泪罢。”
袭人才恍然时候不早了,忙拿帕子胡乱擦了眼泪,往耳房自去梳洗。
宝玉唇角微微勾起,心里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了,只一心一意的淘澄胭脂膏子,制好了还随手点了个丫头叫她试一试。
傅秋芳回房来就看到这一幕,原本带笑的脸就勉强了,直忍到夜里,夫妇两个睡下,傅氏才笑道:“只花姨娘一个助我,到底孤单了些,不如再提拔一个?和花姨娘凑个双数儿,也好听。只是抬谁好呢?爷这屋里的都是好丫头,倒叫我为难了,爷说呢?”
宝玉闭着眼睛,随口道:“这里的事,都随奶奶的意便罢。”
傅秋芳借着烛火观他神色,凑近了问:“麝月倒好,只是太老实了,怕不能服人——”
今儿便是麝月试的胭脂,宝玉亲手涂抹在她唇上的那点艳色戳的傅氏的眼睛疼。
眼见宝玉似要说话,傅秋芳忙又道:“我看秋纹很好,她也是这里的老人了,一贯用心,不如她罢?爷说呢?”
宝玉已有了睡意,嘟囔一句:“随奶奶的意,睡罢。”
说毕,已是睡着了。
傅秋芳却只睡不着,到底唤了丫头点上安息香,直到东方微微亮了才迷糊过去。
过了月余,宝二爷屋里多了一位与花姨娘打擂的秋纹姨娘外,傅秋芳禀明了贾母,将年岁到了的该放出去的丫头都一并挪出去了,有交由其父母自行婚配的,也有配给小子的。麝月、茜雪因是大丫头,有些体面,因此傅秋芳作情告诉了凤姐,叫她们父母领回去自己主张,这两家子自是千恩万谢。又几日,她们父母去求了凤姐的恩,原来竟都给外聘了去,凤姐也不肯为难,她本正烦恼家生子数目庞大,正要发卖打发一批,于是应请开恩给她二人消了籍。不肖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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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间,都中群花的花期已到末尾。可北地气候偏冷,越往北反而花开正好。
云安、迎春、黛玉一路向北,正是繁花相迎。
第81章 告老
黛玉年纪最小, 最晚出阁,却是大嫂。
谢鲸、杜仲和宋辰三个成亲时都已及冠,却当属谢鲸最晚, 尤其晚。于是好兄弟家的娃儿都能遍地跑了, 谢鲸才得了他的长子。
是长子,也是独生子。
林黛玉幼时体弱,父母看的跟眼珠子似的, 这大户人家的孩子娇疼太过,就如那养在琉璃盆中的花儿一般, 便是开的再美,总归不如扎根土地上经过风雨的强壮健康。偏偏她又是个天生灵慧、心思敏感的人,在丧母还不得不远离老父北上投亲时郁结于心,着实伤了些底子。好在后些年着意调养强身,又有幸有了能倾吐心胸的姊妹陪伴,这身子骨才渐渐好了起来。但她身量娇小, 清瘦苗条,却并非是益生的体态。
黛玉生子疼了一日一夜, 谢鲸陪守在暖阁外,都不知如何捱过的这有生以来最煎熬害怕的十二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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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八年,林如海力辞禄位, 终于在外孙周岁前得以告老。
请辞后仅十日, 林如海就离京北上,终于赶上了宝贝外孙的抓周宴。
黛玉素来爱书,谢鲸宠她入骨, 铁凤城谢府的正房比那书宦人家上等的书房还好呢。小哥儿看惯了香香的娘亲手不释卷的样子,抓周的时候也抓来一本书——可把贡献了这本书的林大人乐坏了!连声大笑说要亲自给外孙启蒙。
那册书还是老岳父大人的大作,精心准备了镶着鲜亮红蓝宝石的小匕首小弓箭的谢玉京能说什么呢?只得忍着酸奉承岳父, 夸儿子抓的好罢了!
谁知麟哥儿压根不是给自己抓的,扯着那书爬的飞快,扑到黛玉怀里将肥肥的小手伸到娘亲眼前,却是要将书给黛玉呢。黛玉笑着接过来,这小子就把大脑袋往母亲肩窝里一靠,吐着泡泡歇着了。逗得云安、迎春一众女眷笑的了不得。
麟哥儿尚小,可云安家的昭哥儿、迎春家的沁姐儿、澈哥儿,可都到了启蒙的年纪,林如海一下子就找到了乐趣!当年风采风流的探花郎,简在帝心的前阁老,从前多少才子王孙求着赶着想拜入他门下,可林大人从不肯松口,一个未收。这告老致仕之后,却呼喇喇收了四个进来,最小的那个还走不利索,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将满五岁,更不提里头还有个女娃娃。
林老大人镇日带着这些小不点点胡写乱画,不知多乐在其中呢!一日里不过一个时辰的功课,其余都随小毛头们在他那雅致宅子里疯顽儿,有林老爷也会的玩意儿就带他们一起,比如抓蛐蛐、打陀螺;有那种林老爷不感兴趣,这老爷子就将孩子们撒在眼皮子底下,他把玩着女婿孝敬的紫砂壶,悠哉哉的在花架子底下擎一卷闲书消磨。
“林老狐狸忒奸猾!”远在千里之外的都中,王子腾没好气的将信纸一扔,咬牙切齿:“没安好心!”
李夫人停下手里的针线,将那件已快缝好的青锦狐皮小袄叠整齐叫丫头用红缎儿包袱皮儿收好了,这才拈过那信看过。
通篇的都是含饴弄孙的悠闲乐趣,林如海不亏是中过探花的,挑出的几件小事描述的极生动有趣,李夫人读的津津有味,看到一则还眼睛一亮:“唉哟,昭哥儿、沁姐儿都会拿笔了!”
王子腾冷笑:“林老儿炫耀呢!”炫耀个屁,他外孙子还在吃奶呢,这几个大的可都是他王子腾的孙子孙女外孙子!
李夫人喜滋滋的细细看完,小心抚平了信的折痕,才斜眼看这胡子苍白了还死鸭子嘴硬的老头子:“老爷既这么说,那这信我收着罢。想孩子们了拿出来读一读也高兴。”
这么一句话,叫王子腾那颗老心更泡到醋里了,年近六十却并不耳顺的王大人哼道:“夫人不是说明岁还要往北边去看孩子们么?眼下都十月了,离二月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了,何必故意怄我!”年纪大了,老妻反而乐得出门了,这出的还净是远门,一年二年的总有几个月去投奔了孩子们。今年好容易在家里一整年,又说明年过了正月就要北上。
“那老爷这意思是不许我去呢?还是也想去,偏恨无人来请来接呢?”李夫人冷笑:“老爷也别怪我,我倒想同老爷一起呢,可谁叫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呢?”若非挂着这老家伙,她早就随孩子们长句居住了,安儿、迎春可都孝顺着呢,这有了孩子,正经盼望有个长辈在身边提点。
这句句的话都戳人心。
老当益壮的王大人胸闷气短,偏生无言反驳。
就听李夫人故意笑道:“上回见澈哥儿,仲哥儿媳妇把那小子养的跟个肉团儿似的,小家伙又白又嫩,可人疼的很!我走时还抱着我的腿抹眼泪,说‘太太别走’!还有沁姐儿,同昭哥儿两个淘起来要人命,那懂事起来更叫人的心都给化了,爱的我恨不得一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