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珊瑚垫脚,白浪送行,鲛人轻歌曼舞提灯在前,水母荧光流布悠游在后,巨章洒扫,龙鱼开道,神龟引路,鲸豚尾随,死气沉沉的海底,仿佛一下子迸发出无限生机。
李云祥给身旁五颜六色的鱼儿碰了一下脸,回头只见龙王太子一头银丝遇水疯长,额角随之化出一对峻峭龙犄,周身鳞光熠熠,美逾天人,一眼望去是真正褫魂夺魄的神子,颠倒众生的真灵。
主人瞧他两眼发直,傻傻愣愣,伸手抓住他的掌腕,鼻端逸出一声轻嗤,“没见过世面。”
李云祥也知道他是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然怎会觉得有今生这一眼,往后一万年,虽死无憾。
三千年前的礼制还在,龙宫重地,鲛人未到跟前已悄然拜退,龙鱼即时止步,不敢稍越雷池。
李云祥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巍峨的宫殿,“这就是……东海龙宫?”
宫殿四周已经塌了不少,剩下也没好到哪去,目之所见墙垣坍坯,梁柱崩坏,琉璃瓦金漆剥落黯淡无光,玉石阶四分五裂混与泥同,曾经的雕梁画栋已然面目全非,往日的金殿高阁也尽皆失了颜色,石柱石墙从上到下爬满苔荇水草,连巨大的门匾也斑驳破落,吊在门头上摇摇晃晃。
“是从前的东海龙宫,封神大战后,父王没有再回来,之后龙族陆陆续续又在其他地方修建了一些行宫,宫里原先的臣子军卫也分散到各处,说起来这里已经三千年没有修缮过,难免破败。”
李云祥心里明白,龙王之所以废弃了世代居住的龙宫,与其说是因为封神大战,不如说是丧子之痛,唯恐睹物思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太子回来了!”
幽暗死寂的龙宫内这才渐渐有了动静,先迎出来的是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老人须发皆白,身材矮小,还弯腰驼背,步子分明想快,拄着拐杖却又实实在在心有余而力不能。
紧随其后的是个鬓已斑斑,同样上了年纪的妇人,妇人领着一班龙女,几个没长熟的娃娃,还有一队缺胳膊少腿的家将,看样子便是这龙宫里的所有人了。
更奇的是,这些人都还是几千年前的装束打扮,像一群被时间抛弃的偶像。
男女老少见面先是喜极而泣哭了一场,哭罢这才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将二人迎进宫中。
老妇人搀着头回见面的客人,问自家太子爷,“三太子,这位是谁呀?”
龙太子轻声答了一句,“朋友。”
“哎呀,小伙子真精神,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三太子带朋友回来过。”老妇人打量着身边的年轻人,“多大了?”
李云祥有点不好意思,“二十一了。”
“好,好,成婚了没有啊?”
龙太子看了一眼话多的老人家,原本想提醒她少说两句,但见那傻子一路点头,瞧着不嫌烦好像还挺高兴,到底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三太子,快去把衣裳换了。”
“龙婆,我这样挺好的,不必换了。”
老人家嫌弃地瞧着他身上的西装,“好什么好,人间真是奇怪,一天一个样儿,这衣裤又瘦又窄,布料也粗糙,贴在身上能舒坦吗,快去换了,老婆子一针一线拿鲛纱给三太子做的衣裳,做了几百套,好歹您换一身试试,啊?”
龙王太子推不过,只好先回内殿换衣服。
李云祥留在外殿,受宠若惊地瞧着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把私藏的美酒,现做的佳肴,宫里的仙果仙药,奇珍异宝,一股脑全往他跟前送。
纵使爱屋及乌,到底无功不受禄,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其实……”
老人家哈哈大笑,“小伙子,是你莫要客气才对。”
龙婆也在旁帮腔,“是啊,是啊,你可是咱们三太子第一个带回家来的朋友,来了就住下,多住些日子,龙宫里有好多好东西呢。”
也许是已经许久没有客人来访,也许是三太子归来让他们格外高兴,老人家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李云祥低首倾听,偶尔附和一字半句,气氛竟也意外的融洽和谐。
“三太子小时候可讨人喜欢了,就是长大了跟龙王爷学得老气横秋,话也少。”
“阿祥啊,你跟三太子是在陆上认识的吗?都说人心险恶,孩子们一个个都到陆上去,老婆子是放心不下的,遇事你多帮帮他。”
“年轻人难免任性,你们在一起要互相体谅,互相照顾。”
“一晃三千年过去了,都变了,一切都变了,真不知道龙王爷是怎么想的,要我说,就该把三太子留在龙宫,哪里也不要去,留在水里平平安安,东海水族守着他,我们谁也不招惹,安安生生过日子。”
“三千年前……因为哪吒?”李云祥并非有意提起旧事,也没想到仅仅是个名字,便已成为水族的禁忌,令众人闻之色变。
老人家涕泪纵横,哽咽不能语,龙婆脸色煞白,抖若筛糠,陪坐的家将更是手按刀剑,个个杀气腾腾。
“阿祥啊,这是谁人告诉你的?”
“三太子面前可万万不敢提起呀,他忘了,什么都忘了,这是上苍垂怜呐。”
“你们见了他可一定要躲远些,那个煞星,杀人不眨眼的。”
“你说他一个娃娃,怎么就能如此心狠,毁我龙宫,杀我夜叉,还……”
“龙王爷说了,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报仇,我真是怕……”
李云祥僵握在膝盖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生生世世,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怕他回来报仇吗?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龙宫众人急忙抹了眼泪,若无其事换上笑脸,将“禁忌”连同往事一并藏得严严实实,却不知外间走来的人,不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就连方才殿中那些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十丈远的距离,隔着三千年的时空。
李云祥在三千年前的东海龙宫,看到了三千年前的龙王三太子敖丙。
琉璃宫灯下,那人踩着金丝绣云履,步伐轻缓从容,一身风流韵致,身上冰绡素帛衣,宽袍广袖轻若浮云,满地流霜,鲛绡胜雪敢与月光争胜,风拂玉树举手投足能动天心。
李云祥咽下口中咬碎的葡萄,甜浆入喉却化成热酒,刹那间灼痛脏腑,滚沸了心肠。
第1章 十绝杀阵
“我都分不清是在海底,还是在天上了。”
黄金台榭,白玉铸基,台基三面临水,水上澄明如镜。镜中繁星璀璨,白月皎皎,一道明河流光如瀑,云影潺潺。
“天原是海,海曾是天。”龙王太子手提一把青铜夔纹觥,背靠台基坐在水边,袍袖曳在水中,衣裾浮在水面,金线遇火不化,鲛绡着水不湿。
李云祥靠着龙太子的肩膀,团着手里的琥珀夜光杯,眼望身下星辰罗布,简直触手可及,明月在水,恰是别有洞天。
他晃动右腿碰了下身边人曲起的左膝,“我喜欢海,可不喜欢天。”
龙王太子舒开眉头,轻嗤一声,“你去过天上么。”
李云祥回头看他,“我没去过,但他肯定去过呀,如果天上真有那么好,他又何必费尽心机从天庭逃出来,而且每一世都要投生在东海边上。”
“来世,你我还会再见。”
“对我来说,没有来世了。”哪吒神魂不灭,不惧世世轮回,但李云祥会去哪儿,还在不在,没人知道。
“怪你是谁不好,偏偏是他。”不肯宣之于口的犹豫迟疑,化成卷在舌尖的一声叹息。
李云祥侧过脸,温热的额头擦过对方冰凉的下颚,最会借酒装疯的人却在片刻温柔里拾起交付生死的决心,“我有的选?”
龙王太子隔着一万里深水仰看穹天,“天要亮了。”
“要动手了,是吗?”
德三公子慷慨依旧,“你还有什么心愿。”
李云祥话里含着气恼,腔调不以为然,“我的心愿,我自己实现。”
“你的父兄,我会代为照顾。”
“假如我死不了呢?”
龙王太子目光坚决,神情冷郁,“没有假如。”
“你想好了?”
龙王太子低首回眸,二人四目相对,气息缠连,一个目光殷切,寄望对方回心转意,一个面沉如水,已将退路悉数断绝。
龙王太子唇齿轻分,面容冷峻,字字诛心,“你活着,东海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