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从程勉手里接过柳条,郑重之极地揣进怀里:“相见已是重逢。陛下、文卿、老冯……都珍重吧。”
软新色的嫩芽拂过程勉的掌心,所带来的柔软触感久久无法散去。望向含笑放开手的皇帝,刹时间,程勉忘记了即将出口的所有言语。
何处春生
“连州的春天?那还早着呢。”
说完这句话,颜延一扬马鞭,遥遥一指:“不像京城,不仅宫墙内柳树已绿,墙外也有了春意了。”
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程勉转过目光,果然见到自丽景门往东,一直到护城河畔的东南角,那一排高大柳树的梢头已然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翠色,仿佛一团团的绿云。
这蓬蓬的绿意十分可人,但程勉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别处——本该在家陪伴、侍奉母亲的瞿元嘉,正站在一棵垂柳之下系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若是以往,程勉不知道该如何高兴,但眼下忽然见到他,心里不由得重重一跳,生怕他也是奉诏而来。
程勉喉头一紧,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疑问,若无其事对颜延说:“元嘉怎么也来了?”
颜延恐怕是早已经看见了树下的人,笑着随口反问:“不是来接你的么?”
有了之前与萧曜的一场对谈,此时再听到这句话,程勉身子一晃,差点没坐稳。他紧了紧缰绳,朝颜延一瞥,勉强开口道:“他昨日回家去了,不知道我奉诏入宫的事。”
“年轻人哪里愿意和父母久处?肯定是回家之后见完了父母,就找个由头溜出来,与亲朋厮混才好。”
一问一答之间,瞿元嘉已经系好了马,转过身后他也很快看见了宫门旁的程勉和颜延,顿时露出了笑容。
他笑得开心,程勉心里反而一抽,几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扬起手,告诉瞿元嘉自己也看见了他。这时颜延又说:“程五,我这一去,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瞿元嘉找到了你,他的家人亲近你、照顾你,你与他们交好天经地义,但陛下也是你多年的知交好友,你哪怕不记得旧事,不妨多去看看他。”
程勉顿了顿:“我是陛下的臣子罢了。你自己也说,故人偶尔见见还行,常见才是讨嫌。”
颜延哈哈一笑:“那你就偶尔见见他,不要不见,更不要躲着,只当替我们这些见不到的人关怀一二。他有心事也不与他人说,净生闷气去了,实在吃亏。”
程勉本来想回答“那也轮不到我”,可见到颜延难得一脸郑重,这句话再说不出口,又看了一眼树下的瞿元嘉,勉强道:“我没有躲他。再说,陛下是天子,除了等传召,还能登门求见不成?”
“我就是提一句,你脾气还真不小。”颜延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无怪以前旁人总是认错你们。行了,都由你吧,反正人与人是否投缘,一点强求不来,你要是愿意见他,他肯定是没有不愿意的。”
随着这句话,程勉的心又是一沉。眼看着他们离瞿元嘉越来越近,程勉勒了一下马,一咬下唇,还是问出了口:“我与陛下在连州时,难道还是朋友么?”
“连州时,哪里来的君臣?”
“那也……”
颜延摆了摆手:“但你说得没错,旧情本是全天下最昂贵的。而且什么是旧情,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听到前面半句时,程勉本想反驳“我没有说过”,可听着听着,又莫名生出了些因离别而起的不忍之意,于是他叹了口气,垂下双目,再不说了。
与瞿元嘉会合后,颜延先下了马,一拱手道:“我过几日动身回连州,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你一面,也是赶巧。”
“就回去了?” 瞿元嘉颇有些意外。
“虽然在京城不足一月,但算上路途,一来一去,也离开三个月了。是得走了。”
瞿元嘉点头,道:“那就一路珍重。当年在连州时多蒙你……”
“这都不必说了。”颜延打断他,“当年是你自己找来,我们实在也没有帮上你。上次你来去匆忙,恐怕也没心思一探连州风物。现如今连州再不是伤心之地,要是有故地重游的一天,我们好好喝几杯。”
瞿元嘉一一应承下来,接着颜延转向程勉,朝他笑了笑,拍拍胸前道:“说不定下次你们来时,也能在连州看见柳树了。”
言毕,他掉转马头,扬起手道别,程勉听了颜延的歌声,那是他记忆里不曾听过的曲子——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宫城周边不可驰马,但颜延是驭马高手,片刻已经看不见身影。程勉听见瞿元嘉问“他出发之日你去送行么?”,迟疑片刻,终是怅然摇头道:“不去了。”
他又一次望向颜延离去的方向,似乎直到此时才想起身旁人是瞿元嘉,定定神,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么?”
瞿元嘉道:“你怎么样?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路上说。”
虽然只一天没见,可程勉心里已经叠了好几层心思,偏偏没有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只要一碰上瞿元嘉的目光,萧曜的那番话就开始在耳旁回荡,搅得他从喉头到肺腑都在翻滚。
可他不说,神色却难以隐藏。瞿元嘉默不作声地解开自己坐骑的缰绳,替程勉牵住马头,轻轻说:“今早去见我娘,才知道她一直操心,又替我寻了个住处……”
程勉一个激灵,下意识追问:“你要搬出去?”
瞿元嘉侧过脸对他一笑:“最近你总是心急。话不让我说完。”
程勉一时间觉得心跳得太快,声音都开始颤抖:“……明明是你说得太慢。”
他这抱怨实无道理可言,瞿元嘉并不反驳,不紧不慢地说:“是一个小山亭,离尚书省只有一坊之隔,又在坊北,即便是步行,至多一刻就到了。”
程勉一声不吭地听着,过了片刻,瞿元嘉又问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心烦意乱之下,程勉的语气有些急躁和冷淡:“心急也是你说的。安王妃心疼你,恨不得你多睡一刻都好。那你几时搬出去?”
瞿元嘉脚步缓了下来,回头冲他笑:“那山亭久无人住,我娘找了好些天,都没找到主人。今早一说,我恰好知道主人是谁。”
此时的程勉根本听不得他卖关子,满脑子恨不得拿鞭子抽瞿元嘉一下,才好解气。偏偏瞿元嘉还停顿了片刻,方继续说:“……大郎当年痴迷一名歌伎,为她置下产业。平佑年间京内大乱,那歌伎也生死不明,山亭自此荒废了,后来陆槿嫁到你家,我陪她一起盘点过程家的产业,这处山亭的最后一道锁还是我上的。”
听完这一通来龙去脉后程勉愣了愣,接话道:“既然已经无主,你怎么不去住。”
瞿元嘉反问:“谁说无主?你不就是主人么?”
“那你来是为什么?说了这么一通,找我借钥匙?”
瞿元嘉一挑眉,又笑起来:“我现在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住个荒废多年的山亭?不过我早前时候确实是去你家取山亭的钥匙,这才知道你进宫了。”
程勉不知道瞿元嘉到底是什么意思,分外心烦意乱起来。他不舍得真的抽瞿元嘉,只能随手抽了一记马,瞿元嘉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了看程勉,又说:“五郎,你气色不好。”
“我好得很。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你。”瞿元嘉折回程勉身边,轻声对他说。
“你……”
程勉的脸腾地热了,狠狠瞪了眼瞿元嘉。瞿元嘉却只是一笑,还问他:“要不要去看一眼?”
“不去。”程勉冷着脸问,“既然不去住,你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你要是喜欢,我就收拾出来。”
程勉益发觉得瞿元嘉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突然听见他说:“你不嫌家里人多么?”
至此,程勉终于回过神来。脸红心跳之余,更恼他这点事说得曲曲折折的,想了很久的这一鞭子,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瞿元嘉的肩头。
瞿元嘉所说的那座山亭就在皇城正南的大宁坊东北角,与坊内其他宅院相比,这一处山亭的正门开得极小,程勉又是第一次来,稍不留意,直接错过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占地不过半亩,前院的池塘早已干涸,甚至还能看见几具鱼骨,通向各处的长廊上悬挂的帘幕亦多有残损,早春的阳光通透,可还是遮掩不住无处不在的黯淡而凄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