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了一下程勉的袖子,低声道:“五郎,你的脸都冻白了,放下帘子,不要着凉……”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不知什么落在了她的膝上。
随之而来的是颜延的笑语:“小郡主,你的耳环和你不相配,这一对好多了。”
萧宝音一怔,低头定睛一看,真是一对珍珠耳珰。
她先是惊异颜延居然有这样的眼力和手劲,夜色仿佛对他于无物。再一转念,不由得勃然大怒,抓起耳珰掀开车帘恶狠狠地往颜延所在的方向一摔:“混账东西,你放肆!”
少女的斥责好像鞭子,清脆地划开这寒冷的深夜。被责骂后颜延不仅不怒,反而大笑:“小郡主正在妙龄,切切不要事事絮叨,辜负了青春年华,多么可惜。”
笑罢他一扯缰绳,也不见挥鞭,但顷刻之间,人和马已然到了几丈外的丽景门下了。
萧宝音当即要跳下车,冯童赶快拦住了,跪倒在车前:“大郡主,他一个久在边塞的粗野之人,又喝醉了,大郡主身份何等尊贵,请郡主宽恕他一回吧。”
冯童不劝也罢,劝完之后,萧宝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往冯童肩头踢去:“什么边塞粗野,你少哄骗我!连州的一条狗一匹马,恐怕都比我尊贵!”
程勉也觉得颜延轻浮无礼,但没想到萧宝音会发这么大脾气,想起来劝时已经慢了一拍:“大郡主,你不要生气……”
萧宝音气结,脸白了又红,恨不能也找一匹马追上去,将颜延掷给她的耳珰扔回他脸上,不然不足以解恨。可就在她冲着冯童发作之时,颜延早已经潇洒出了宫门、望尘莫及了。
“我偏要生气!”萧宝音摔袖,“下次再见到,我……我非拿鞭子抽他!”
程勉心想真的动手,你怎么会是颜延的对手。当然这话不能说,他拉着萧宝音坐回车里:“这样,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告诉元嘉,让他替你出气。但冯童说了,他一个醉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又认真打量一番萧宝音的脸庞,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副长穗的金叶耳饰,在黑暗中也熠熠生光,不由说:“再说他说得也不对,你这对耳环也好看的,相配得很。”
“他瞎,白长了一双神射手的蓝眼睛。”有了程勉这番话,萧宝音稍稍平息了怒火,加上今天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颜延了,只得悻悻然坐回车里,“冷死了。”
“那我们这就回家。”
安抚了萧宝音,程勉又想对车外站着的冯童再说几句。刚一掀起车帘,冯童及时压住了帘子,为程勉挡风之余,又对萧宝音说:“谢大郡主宽宏。夜深天寒,不然郡主和程大人还是在宫内安歇,明早再动身也不迟。”
“不必了。”萧宝音如何肯住,立刻回绝,“我们这就走。”
一场风波总算是勉强平息下去。随后冯童亲自将他们送到丽景门下,在宫门前,冯童再次替颜延请罪,萧宝音冷着脸只当没听见。程勉见冯童弯着腰久久不动,终究不忍心,也怕他和皇帝多说惹来后患,于是亲自下车扶他起身,再忍着寒意和困倦说了两句好话,这才登车离开。
宫车驰出宫门后,程勉见萧宝音的忿忿不平始终不息,想了想劝道:“颜延失礼,你发火是应当,何必迁怒冯童?”
萧宝音皱眉:“他一个奴婢,说得上什么迁怒?别人畏惧他是天子近臣,我可不怕。你难道怕他?”
忽然,车身轻轻一震,似乎是驾车之人心生了迟疑。
萧宝音被颠得差点从座位上摔倒。她本来就是火大,这一下颠簸无疑更是火上加油。见她眉头锁得更紧,程勉怕她又发火,先一步拍了拍车壁,示意停车。
车驾停稳后程勉又抢在萧宝音之前掀起车帘,原本是想一问究竟,不料最先落入视线的,竟是刚刚才分别的云汉,且不知是什么缘故,颜延并不在马背上,反是在一旁牵着马。
这活冤家怎么还在!程勉暗喊不妙,唯恐萧宝音真去找颜延理论后吃亏,便有意地将大半身体挡住车门,想借此挡住萧宝音的视线。
可再一细看,他看出了蹊跷:牵马之人身材高大不假,但全无颜延的精悍魁梧。这时萧宝音也凑了过来,只一眼,她惊道:“哥哥,怎么是你!”
见车里坐的真是程勉和萧宝音,瞿元嘉牵着云汉踱到车前。趁着程勉怔神的工夫,萧宝音推开他跳下车,三两步跑到瞿元嘉面前,仰头道:“这马怎么在你这里!骑马的那个胡人呢?”
“你们久不回来,母亲担心,让我来宫门外等你们。”替妹妹拢了拢衣领,瞿元嘉看向程勉,“没想到等到了颜延。我看到这是你的马,就和他换了马。”
“我……”
瞿元嘉轻轻一按萧宝音的肩头,止住她的话头,引她往车上走,继续对立在车边的程勉说:“但你的马脾气大,我骑不得,只能牵着。”
程勉愣了愣:“你怎么不乘车来,在车里等?”
“习惯了。不冷。”答完这句,他将缰绳交给赶车的宦官,率先上了车。萧宝音一肚子脾气没来得及发作,恨得一跺脚,也只能跟了上去。
宫车虽然宽敞,但多了瞿元嘉之后,还是显得有些说不出地局促。一待坐定,萧宝音迫不及待地开口:“哥哥,原来你也认识那个胡人!”
“嗯,我在连州见过他。”
萧宝音见到兄长,怒气稍退,但越是觉得委屈:“他好生无礼!”
瞿元嘉抬眼看她:“怎么了?”
“他……”萧宝音一顿,在脑中组织了半天言辞,到底不愿复述发生了什么,只能恨恨道,“他对我无礼。”
“他不是无礼之人,你不要任性。”
没想到兄长会替外人开脱,萧宝音瞪大了双眼:“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说我任性?”
“这是在禁中,能对你做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是属爆竹的,怎么一点就着……”
“我不和你讲了!不信你去问五郎!”萧宝音打断瞿元嘉,将程勉推了出来。
看了看萧宝音的脸色,程勉无法,将颜延做的一五一十地说给瞿元嘉听,又把萧宝音迁怒冯童一折隐去了。
萧宝音委屈得要命,死死抿着嘴。瞿元嘉听完,认真问妹妹:“他对你无礼,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他故意当众羞辱我,还把东西丢在我身上,我要抽他一顿,再听他亲口道歉。”
瞿元嘉沉下脸:“他是镇关的武将,论年龄几乎长你一倍,就算是酒后无礼,也轮不到你训斥责罚。”
“……你!”
见兄妹俩说僵了,瞿元嘉也到了动怒的边缘,程勉慌忙打起了圆场:“郡主,元嘉素来疼爱你,所以肯定是个误会。这样,我也替颜延道个歉,你不要再生……”
“连州是不是都灌了你们迷魂汤!怎么凡是连州来的人,在你们这里都成了了不得的宝贝,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萧宝音又气又急,更说不出地委屈,大哭着反驳,“一个两个,净维护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
程勉还要再说,瞿元嘉拉住了他,沉声道:“不要理她。”
瞿元嘉能硬着心肠,程勉却无法坐在一边听萧宝音哭泣,于是劝慰道:“郡主不要哭了……你哭个不停,我、我心里难受……”
萧宝音重重抹了两把眼泪:“……我哭我的,谁要你难受了!”
“你继续哭。哭成个花脸,真和琼珠儿一个样子了。”
听到瞿元嘉接了话,萧宝音梗着脖子反驳:“你说谁呢?琼珠儿那么丑!”
“你也知道它丑,丑还不准人说?”瞿元嘉始终冷着脸,但即便是程勉,也能看出他是故意的了。
“就不准!”
萧宝音也不知道从这句话想到了什么,犟完嘴后,一下没忍住,竟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这一笑之后,瞿元嘉也笑了,掏出手巾替妹妹擦了脸和手:“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和自己赌气。”
萧宝音哭得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偷觑一眼和自己相向而坐的瞿元嘉和程勉,便扭过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我乐意生气……我哪里说错了,凡是连州来的人,你们是不是都高看一眼?这几年来,每次连州有消息来,你们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瞿元嘉不反驳也不解释,默不作声地任由萧宝音“控诉”,等她这一通新仇旧怨发泄出来,终于慢吞吞地说:“私事且不说,于公,连州确实非同一般。再说陛下怎么处置、优待连州是国家大事,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