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祖坟就在脚下,极目远眺,溱水奔涌如咆哮的龙神,平江城笼罩在烟雨之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瞿元嘉知道,如若天气晴好,更远的泽湖也能尽收眼底。而陪伴着崔夫人和她那襁褓中便夭折了的幼女的,除了程勉亲笔写就的墓碑,不知何人备上的祭礼,更有山间的古松、朗朗的日月和广阔的苍天。
在雨声中,瞿元嘉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曾经的程勉。那个他从未追赶上更罔论得到的少年人,正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又得意又解脱地冲他欣然一笑。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母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
“他确是平江人。我出生在此地,但也离开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文吏陪笑道:“原来是少时离乡。此次大人为江南道受灾的百姓而来,若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私事,员外郎只管吩咐。”
“崔夫人是家母的故交,临行前她专门嘱咐,到杨州后务必先来祭拜,才可进城。今天要不是下雨,也不烦劳你们。”
“员外郎放心,崔夫人的墓地有专人祭扫,盂兰盆节时,宝华寺的法师们也来做过法事了。”
闻言,瞿元嘉放慢了马速:“京中常有人来祭拜么?”
“太康郡公忠孝之名,平江谁人不知?崔夫人是他的生母,朝廷亦有褒奖,每年清明冬至,宫中都派专人来祭扫,韦县令也会亲陪。”
“崔氏族人呢?”瞿元嘉又问。
“这……小人就不知了。”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今日亲眼看到了程勉为崔夫人所选的墓址后,便知当年选址时,程勉已经将崔氏族人得罪了个遍,丝毫没有留下挽回的余地。至于萧曜即位后年年派内官来祭扫之举,则是不惜公然以天子之尊凌于江南士族最看重的门第,更可谓火上浇油了。
他心里觉得异常痛快,嘴上反而什么都不说,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平江的东城门,才再度开口:“我是一点也记不得平江了。官驿在城中的什么地方?”
小吏便笑:“王尚书与章中丞都是初到平江,钟刺史特意安排诸位在达园安置。”
“圆觉巷的达园?”瞿元嘉下意识地问。
“正是。”
连绵雨水中,记忆中青灰色的城墙被浇成了黑色,原来已然近在咫尺的故乡还能比设想中更近些——圆觉巷因圆觉寺而得名,寺院早已不存,在此地居住的多是来平江任职的官人们,其中规模最大的达园,正是历任刺史首选暂住的官邸。
在看见隔墙探出的一大丛饱满欲坠的榴花后,这黯淡潮湿的平江城忽然有了颜色,瞿元嘉抹掉满脸的雨水,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园内的那一大架紫藤,还在不在?楸树呢?”
“原来员外郎也到过达园么!”小吏的惊呼声惊动了一只躲在榴树的枝条中避雨的雀鸟,也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瞿元嘉看着对方,片刻后平静地点头:“确是故地重游。”
虽然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可是在重回达园的第一晚,瞿元嘉失眠了。
长久的辗转反侧后,他还是披衣而起,执烛走到了庭院里。雨暂时停了,陪伴他的,是云间的月亮,低柔的虫鸣,以及被夜风撼动的花树。夜色让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更为幽暗难辨,瞿元嘉穿廊过院,一直来到东院的池塘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关于杨州那少得可怜的记忆中,与程勉相关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一切的“不记得”,正是因为杨州的童年时光快乐而安逸,也就静水深流般自然而然地远去了。
对程勉最初的渴望,正是源于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瞿元嘉忍不住想,如若他们因为另外一重机缘相识,自己是否还会在每一次独处想起程勉之时,都怀着无法明言的忐忑?
可另一重机缘又是什么?
瞿元嘉从不以出身为耻,此时也没了答案。
忽然之间,程勉的呼吸声仿佛近在耳畔,瞿元嘉发现,正是因为得到了,分离才会更加难以忍受。
他回到住处,花了很长的时间给程勉写信,告诉他已经拜祭过了崔夫人,也将墓地的现状画了简图,最后许诺,要把达园的紫藤种子带回去,送与他做礼物。
程勉还在连州时,瞿元嘉也给他写信,但那时落笔总是谨慎,短短一封信,往往要花费上大半天的时间绞尽脑汁才能写完,惟恐哪里露出一丁点的破绽。但这次南下,大多数信笺写得也短,很多甚至就是在临出发前抽出空写就的,但一律写得行云流水般畅快,哪怕只写三五句话,一两件忽然冒出头的琐事,也觉得非写下来,再尽快寄给程勉不可。
信写完,天色也大亮了,推开窗,芭蕉如绿云一般,与远远近近的雀鸟声一并唤来了黎明。在逐渐鲜明的花木的香气的陪伴下,萦绕多日的不确定和陌生感终于消退,瞿元嘉紧绷了许久的弦松开了——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比起已经去过的几个州,杨州的灾情并不严重,最重要的原因是杨州在泽湖北岸,地势稍高,而沿湖的数县多年来苦心经营,修堤围堰,虽然农田大片被淹,但人员伤亡较轻,实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杨州境内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中,又属芦城为首。在接风宴的次日,王肃又将瞿元嘉和杜启正一并派去了芦城。
王肃与安王私交甚密,瞿元嘉自然也知道他“公私兼顾”的苦心——娄氏仍有族人住在芦城,而他已经去世多年的生父,也是埋骨于此地。
领命到了芦城后,瞿元嘉并没有去访亲,而是会同芦城县令第一时间查访灾情、查验芦城内的各处公仓,以及核算完灾情以来杨州刺史府拨下来的留用赋税。几日下来,发现不仅杨州繁盛名不虚传,下辖各县的官吏亦是优中选优,论精明强干并不逊于各部官僚。朝廷有意抑制江南士族,州县长官虽然一律出身士族,但都是来自江南、淮南之外的各州县,又有半数出自关中,其中不少还是京官外任,器重栽培之意拳拳可见。
现任芦城县令县丞均来自关中,年纪也相似,刚过而立,正是春风得意、大展拳脚的年龄,只是以民户度支员外郎一职而言,瞿元嘉的年纪实在太轻,资历亦是少见,即便他再不欲提起自己与安王府的这层关系,可还是很难隐瞒过去。于是一旦感觉到芦城县上下微妙的态度变化,瞿元嘉索性趁着公事已经告一段落,顺水推舟地说,自己是芦城人,想趁着回平江复命前,去为父母的先人扫墓。
芦城县令路充也佯装不知瞿元嘉的母亲正是安王的续弦,专门派了县尉并几名差役,美其名曰为瞿元嘉指路、供他差遣,然后又以灾情中公务繁忙为由,为不能亲自陪同告罪。
这一来正好省去了两方的尴尬,瞿元嘉更是求之不得,实可谓是一拍即合。离开县衙后,不待随行的县尉发问,瞿元嘉先行说:“我母亲姓娄,娄氏也不是芦城的大姓,她嫁与安王后,与本家又通了音信,与一位堂兄还有往来,就住在城北。”
他说得直白,县尉一顿,方陪笑接话:“安王妃的亲族么,是在城北的。”
“那就劳烦带我去一趟吧。”瞿元嘉一笑,“我此次是为了公干,事先也没有给我的这位舅父去信,他们现在还在城内么?”
“应该是在的。不过芦城上个月刚遭了水灾,城内的高门,很多都往高处或是临近地方避灾去了。”
“不在也不要紧。能问到娄氏的祖坟所在也行。这是我第一次到芦城,于情于理,也是要祭拜外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