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瞿元嘉意外地看向了程勉。
程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萧恒远去的身影:“除了安王,王府里就属他最大,为什么非要来问你?是你拆散他们的?还是你动手打人?他就是找你撒气。现在知道人送去了连州,正好有了借口,太远,追不回来了。”
瞿元嘉更是惊讶得一时间连话都接不上来了。程勉眼中的不豫之色更重了:“他们对你也不好。”
“这倒没有。”瞿元嘉自觉这句话说得很公平,“但我毕竟不是他的兄弟。不过连州路远,萧恂又一身是伤,要吃苦头了。”
在离开安王府之前,程勉没有再开口。这时天色渐晚,两个人决定还是直接去了西市。待离王府有一段距离后,程勉重拾话头:“萧恂为什么不求饶?如果他求饶,安王会宽恕他么?”
瞿元嘉思考片刻,不甚确定地苦笑道:“他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我自从到安王府,从未见过殿下这样发火。不瞒你说,那一天有那么几刻,我真以为,萧恂会被打死……”
程勉抿了抿嘴,突然正色说:“元嘉,我一定不会让你我有这一天。”
“说到哪里去了?你不用把萧恒一时失态的气话放在心上。其实萧恂与我说得上要好,要知道会有这一日……我无论如何也该提醒他一声。”
“怎么提醒?敢做,就要敢当。而且要是他们拿定主意,谁也拆不开他们。你不要自责了。”程勉轻轻一笑,“其实兄弟有什么了不起?安王府又有什么了不起?”
一顿后,瞿元嘉笑了,点头附和:“说得没错。”
解除宵禁的西市热闹得根本没法骑马。两个人不得不牵马步行,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挪到了酒楼。当垆的胡姬看见来了两名衣冠楚楚的青年郎君,当下展颜一笑,又奉上了莆桃酒。
程勉一直在服药,凡是酒,都只敢略一沾唇,瞿元嘉悉数代饮之后,立刻又迎来一对艳丽的胡姬,领着他们直奔二楼的雅间。
西市的街巷上人声鼎沸,酒楼内亦是丝竹不绝,瞿元嘉甚至觉得有些耳鸣。直到落了座,嗡嗡声还是一时不得散去,果然,程勉也皱着眉头,不胜其扰似的说:“吵得很。”
说归说,也没耽误他凭栏去看不远处的杂耍和百戏。天彻底黑了,但整个城池却因为今晚的月亮和满城的华灯更加灿烂。看着程勉入神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瞿元嘉仿佛终于意识到,这一天也是他的生日。
然而他又何曾丝毫忘记呢?瞿元嘉情不自禁地走到程勉的身旁,与他并肩坐在栏杆前。欢笑和乐声近一阵远一阵,月亮明明应该是最远的,此刻反而近得触手可及。温柔而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身旁人的面孔,曾经无数次悄然入梦,失而复得后,又像是有了崭新的灵魂。
瞿元嘉凑上前亲了亲程勉的侧脸,后者大概是觉得痒,低低一笑后,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没那么有意思。”
瞿元嘉随之笑起来:“那我们回家去。大宁坊的钥匙我带着。”
可好不容易又越过一遭人流,终于到了大宁坊的山亭外,原以为在带在身上的钥匙没有踪影。程勉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此时四周的宅院里丝竹起伏,除了无言而公正地见证一切的月亮,谁有会在这样有酒有歌的佳节里,费心去多看一眼翻墙的身影?
门一打开,程勉就扑入了瞿元嘉的怀里。双臂中的身体是暖的,也终于不再轻得像是随时会飘走的云朵。这个念头让瞿元嘉扬起了嘴角,可是他揽着程勉,始终就像拥抱一片云。圆满的月亮为他们指引着已然再熟悉没有的道路,而月光的窥探,又最终被身体投下的阴影彻底地遮掩住了。
第55章 紫陌曙光寒
本朝天子即位之初,因逢国难,百官多有折损,一度恢复了每日常朝的旧制,待朝局逐步稳定、文武官员缺位一一补齐之后,先是由每日改为隔日,去年起,又改成了春夏三日一朝,秋冬五日一朝,与诸相的内朝则视朝事的繁简而定。
瞿元嘉任民部度支员外郎已经一年有余,以他从六品的职衔,尚不足以列席常朝,每月只有朔望这两天需要与九品以上的大小官员按礼制朝参,但民部主管天下户籍、田亩是财税,所以即便不用参朝,瞿元嘉等民部诸司郎中及员外郎还是得四更末就起,待宫门开启后,与常参的五品以上官员共同入宫城当值。
民部下辖四司,户部、度支、金部与仓部,主官为郎中,副官封员外郎。管理户籍与田井的户部司按制本是民部头司,但度支司掌管天下财税收入与支出,数任尚书皆是自度支发迹,所以近年来,度支也已取代户部,成为了实质上的头司,历数尚书省六部,也堪称事务最繁琐劳累的一个司,宿直时有些官员尚有赋诗下棋的闲暇,惟有民部上下,一年到头都是通宵达旦,恨不得再多出六个时辰才好。
萧曜登基之后,先后将在杨州任刺史兼都督的舅父赵允和镇南道大都督何复调回帝京,分任中书令与门下侍中,尚书令一职则由安王兼任。安王虽然领了尚书令的官衔,但在萧曜的默许之下,极少过问朝政,连中书省的群相议事都难得出席,日常统领六部事务的实则还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是瞿元嘉的继父和名义上的上司,为免物议,瞿元嘉不要说请假,连宿直都比同僚谨慎得多。今年各州的春耕陆续开始,但天时无常,总有州府遭遇天灾,千秋节的公假后,瞿元嘉已经过了好些天没日没夜的日子,就连补觉时,也常常梦见掉进纸山墨海里,怎么都爬不出来。
而且放眼六部各司,瞿元嘉也堪称年资最浅的,顶头上司度支郎中也比他年长一轮还有余,常年辛劳,早已是老眼昏花,不时告病,瞿元嘉责无旁贷,不仅兼顾了许多公务,连好些宿直也一并代劳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月底,瞿元嘉又是一夜没睡,他不想程勉担心,出宫后直奔大宁坊,想先睡上一两个时辰再回程府。
可山亭的门从里面被闩住了。瞿元嘉敲开门后,程勉先将人迅速拉进门,然后仔细又将门锁好,很警惕地问:“你怎么就来了?”
“什么?怎么了?”瞿元嘉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我昨夜替刘郎中宿直,才下值。”
“我以为你先回了家……”程勉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今日下值,在这里等你,给你在家里留了信……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出什么事了么?”
程勉回身看了一眼屋舍的方向,含义微妙地说:“萧恂找上门来了。”
瞿元嘉下意识的反应是程勉说错了:“萧恂?他不是去连州了么?怎么找到这里了。”
程勉点头,又摇头:“是萧恂。他找上门来,我吓一跳。你既然和他要好,你自己去问吧。我让他在东厢先歇着了。”
“我去看看。”瞿元嘉顿时不困了。
走了几步发觉程勉没有跟来,瞿元嘉回头问:“你不去?”
“不去了。他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乍看过去,萧恂倒是说不上凄惨,但当日安王暴怒之下留在他脸上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瞿元嘉倒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二郎,我原以为殿下已经送你去连州了……”
一开口,萧恂的虚弱无力当即暴露无遗:“连州?没有的事。只是将我关在翠屏山的别业里。”
瞿元嘉一怔:“我恐怕办了一件坏事。”
萧恂满脸索然之色:“你从来没做过坏事。我是逃出来的,其实不该来找你,但是思前想后……”
“我和世子说,你被殿下送去连州了。他要是去追你,岂不是扑了个空。”
“他会去找我么?”萧恂呆住了,又苦笑道,“你有此问,想必是知道了。”
“……”瞿元嘉算是默认了。
萧恂反而轻松起来:“既然如此,倒省了我许多口舌。昨日我从别业逃出来后,本想走回京城,再想找你求助,但也不怕你笑话,被关起来这些天,我汤药水米一律不肯好好吃,结果不仅迷了路,还昏死了过去……”
其实听他谈吐,瞿元嘉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知道他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硬撑而已,便说:“五郎不会照顾人,我去给你找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