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再说下去,锁紧眉头说:“事已至此,元双虽然不肯说,可是对方要是有心,总会找来的。你多留个神……她素来与茹白玉要好,你给燕来去封信,问问他们几时能动身,让茹白玉劝一劝,再做计较吧。”
虽然吩咐了许多,萧曜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这时前院又传来薛沐到访的消息,回到正堂外时,正好听见薛沐在说话,听话之人,显然是去而复返的程勉——
“……所以说读书误人,之前读边塞诗,只记得雄浑刚健,其实读其中艰苦,才是应该好好读一读的……我一进连州,就开始咳血,今早起来鼻血流得一枕头都是,眼睛痛,牙齿也痛,驿站的朝食都吃不得……你当初也这样么?”
“早不记得了。外人初来西北,水土不服都是常事,找当地大夫开两剂药吃,再好好歇息几天,自然无事了……不过你怎么会被派到西北?这等苦差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薛沐的语调颇有些得意:“自然是我请缨的。苦差事么,也说不上,能来见一见你,就值得了。”
程勉一笑:“有蒙长泽兄错爱,我却不知道我这身处边陲之人,还值得专程来看一眼。”
“太值得了。”薛沐嘻嘻哈哈地说,“公事在哪里不是做,但能公私兼顾的事,从来也不是那么多……昨夜匆匆走了,今夜无论如何,可不能再走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说。”
“你来得巧也不巧。正值州府搬迁,人员还未到位,正是一团混乱,无从与你洽公。殿下也吩咐了,回归正轨之前,都由我作陪,带你领略一番连州的风土,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再好不过。”
听到这里,萧曜示意下人掀开门帘,一面示意薛沐免礼,一面说:“昨日有事,怠慢了御史,还望见谅。”
薛沐忙回礼,寒暄中萧曜特意过问了他的起居饮食,听他说有些水土不服,就笑说:“我离开京城时,一路轻装简行,也没有带太多随从。但在连州的厨子都还不错,平素同僚也常来府上搭伙,御史既然与程五是多年好友,如不见外,也可常来……朝食吃过了没有?”
薛沐委实不客气地摇摇头,虽然元双和冯童都不在,但宅中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府上一年到头都要留客饭,不多时就将朝食准备妥当。一见到奉上的茶饭,薛沐眼睛都亮了,风卷残云地添了两回碗,对厨子的称赞也甚是真心诚意。
程勉忍笑调侃:“薛二是名满京华的美食家,看来殿下府上的厨子即便回到京城,也是可以谋生的了。”
薛沐又喝了一盏茶,擦去额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感慨道:“离京至今,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你是清减不少。”
“腰带都换了两条呢!”薛沐很是委屈地说完,又向上首的萧曜说,“之前负责西北的俞御史年迈,腿脚不便,东南、华南诸州道又屡有事端,西北和北方州道就巡查得少了。昆连是西北重镇,这也是下官任职以来初次外巡,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体谅,更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我尽早巡查完毕,也好返京交旨。”
御史代天子巡查九州、监察百官,特别是监察御史,统共也不足二十人,分管天下各州,常年奔波在外,事繁而官轻,不仅容易开罪地方要员,客死他乡亦不罕见,即便在御史台内,也是一份苦差,京中世家,鲜有让子弟任此官职的。萧曜自从得知了薛沐的家世,观其举止,知道此人也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大信他会为了能有机会探望程勉,接下这份差事。因为尚无暇与程勉细谈此人的底细,萧曜便拿出一贯的翩翩风度,和煦地答应下来:“本是为公,谈何冒犯。如需随从人手,只管向程五提——他是连州司马,自当从中协调,助御史办差。”
三人略闲坐了片刻,程勉先出言请辞,萧曜送走他们后,也出门去县衙,找裴翊继续商量公事,又干脆在裴翊家中吃完晚饭,下了几盘棋后,本想也在裴家留宿,可到底不放心元双,犯着宵禁回去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程勉竟一直在等着他。
这罕见之极的举动萧曜不仅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觉得京中出了什么大事,程勉诧异不已:“……我不是为公事来的。你早上劝过元双没有?”
萧曜这才知道会错了意,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摇头:“劝是劝了。但元双拿定心意,是很难回头的。”
“她也没说是谁么?”
“怎么会说。只说自己是情愿的。”萧曜苦笑,又留意到程勉穿着和上午不同的便服,便知道他是回过住处又过来的,乌沉沉的头发在灯下闪着幽光,发根处隐着薄汗,有一种两人心知肚明的旖旎情致。萧曜心里微微一动,却知道他守到深夜不是为自己,定定神说,“我怕她自残,让人守着她。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程勉垂下眼:“她如果决意不从,你怎么办?”
萧曜背后一凉:“……我再劝她。”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程勉看向他,“今天上午薛二来沾光吃朝食,我想到一件事。明天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正和去。如果我错了,费子语宽厚,也会保密的。”
“什么?”萧曜一惊。
他又猛地想到临行前,费诩找过他几次,可是事情实在太多,人也多,总被岔开,也没顾得上细谈。一念及此,萧曜猛地抓住程勉的手:“怎么会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似乎是久不来蹭饭吃了,原本风雨无阻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别的变故。”
萧曜越想越觉得蹊跷,一时连生气都忘了,看着程勉茫然道:“……我还想过是不是颜延……”
“元双和我同一天到的易海。”程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才几天。颜延又几时去过正和。”
“我怎么会知道……”萧曜及时收住话头,“可也没怎么见他们……”
他实在也想不出异常,又觉得既然程勉看出端倪,那必有程勉的道理。于是萧曜暂时把满心的震惊放在一旁,告诉了程勉早上与元双的对谈,听完后,程勉只是说:“普天下的儿女,本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愿出生的。”
片刻后,他又徐徐说:“也许是我误会了子语也未可知。若不是他,元双又如此坚决,就依了她吧。”
“你怎么也……她若是后悔怎么办?”
程勉很奇怪似的看着萧曜:“覆水难收。那也只能后悔。”
萧曜沉下脸,许久都没有说话,程勉就说:“太迟了。我今夜也不回去了。你分我半张床。”
萧曜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程勉平淡地补充:“我怕殿下想不开,半夜找下人撒气。”
“你……!”萧曜简直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程勉蓦地拉了一下萧曜的手,正色低语:“我昨夜也想了一晚。你想顾全元双,可是这事没有两全。即便你为她的身份遮掩,乃至改名换姓,那只不过是亡羊补牢。可人的心意是最可贵的,她本也不该依照你的心意过活,是不是?”
萧曜反手握住程勉的手心,重重叹了口气:“这话怎么给你说了。”
在萧曜这句感慨后,程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善人只能你做么?”
萧曜并没有反驳,他心情低沉之极,连程勉难得的主动留宿,也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前一夜两个人都彻夜未眠,终于躺下后,萧曜明明累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偏偏一时没有睡意,听见程勉也在辗转反侧后,他索性打破了沉寂:“我以为你会和薛沐连夜叙旧。”
“不是说了么,怕殿下迁怒他人……再说薛二一时半刻也不会走,迟几天也无妨。”
萧曜闭着眼,很轻地一笑:“你的朋友真多,也是真心待你好。”
“我问过了。他自请来西北,根结还是和新婚妻子不睦,连一日都呆不住了。看我只是顺道。”
“顺道也是难得的情谊了。”萧曜有一阵子没有和程勉共枕过,说着说着睡意起来,朝程勉所在的一侧靠近些,声音也含糊起来,“……既然不睦,何必成家呢。”
“两情相悦,本就是可遇不可求。像赵七的婚姻才是罕见之尤,多得是薛二与他妻子这样的婚姻,门第天作之合,情意一如陌路。”
“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