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35)

“就是这般拿不起,放不下……你懂么?”

寂静室内,日光稀薄。坐在榻上的时雨眼中闪过些许迷惘,又透着几分惧怕。他知道自己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他确实开始觉得当一个怪物也好,生出感情不是什么好事。

戚映竹还没看清,时雨倏地收回了手,将手向后一背。他掩耳盗铃的举动,让戚映竹不解。但他终于放手,戚映竹也松口气,她正要离开,时雨又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时雨想:我必须杀了她!

不能再等了!

他知道央央很弱,他也不想让央央痛苦。他会用最快的手法捏断她的咽喉,让她在自己怀里断气。时雨抓着戚映竹的手,要将她扯过来时,听到戚映竹低呼一声:“时雨,你袖子破了。”

时雨一呆,低下头,她纤白的手指抚上他那线头凌乱、黑丝扯出来的袖子。

戚映竹低头去看,惋惜时雨好不容易穿不是黑颜色的衣服,袖子却破了。她凑近看到他的袖口,手指摸一下,便知衣料质地粗陋。戚映竹脑中一转,便觉得时雨必是整日穷苦,吃不起饭,连一身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

是了,他是自小流落江湖的孤儿,正是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才这般瘦。

他比自己更可怜。

戚映竹抬脸,对时雨说:“我针线活不好……但是我可以试一试。总比没衣服穿好,对不对?”

戚映竹松开他的手,带着一腔古怪的兴奋,去翻匣子箱子找成姆妈平日用的针线。时雨伸手一瞬,没有拦住她,她便走了。时雨迷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而一会儿,捧着一个针线匣子的戚映竹回来了。

她面颊微红,是因羞赧和跃跃欲试。

她再次强调一下:“我不会做针线活。你不怕吧?”

时雨:“……”

少女眼中的光,在戚映竹身上实在太少。所以当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时,时雨觉得、觉得……哪里不自在。他低头嘟囔:“……你随意。”

戚映竹露出笑,就好像她在心里早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她认真地取出针,耐心地绕线,然后揪住他的衣袖。

时雨僵硬着,任由她在那一个袖口上瞎折腾。他低头看着她时,又不断想到那天晚上篝火边上,金光御的痛苦眼神。时雨蹙起眉,迎来了他杀手生涯的第一次难题,这难题,本是他杀第一个人时,就应该遇到的问题——

他下不了手。

可他应该下手。

若是他第一次杀手,若是他有像常人一样的感情,杀人后,挣扎后,便也不怕了。然而时雨恰恰是从未有过那般挣扎,可他偏偏杀的人太多,又知道一个人死了后,就再不能陪他玩陪他说话……

人死了,不会再睁开眼了。

戚映竹抬头:“好了。”

她抓着他的袖子,与他低下来的眼睛对视上。时雨看她的眼神,和平日都不一样。他第一次用这般认真的眼神盯着她,目不转睛,一刻不移。

气息轻轻交缠。

戚映竹慌得手指一缩,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绣在他袖子上的丑陋的一朵花。她抿唇,并未躲避,而是仰头看他,目光闪着流连璀璨的柔和春晖。

戚映竹:“时雨。”

时雨不说话,他依然坐得僵硬笔直。他怕自己轻易一动作,会带来他不愿意的后果。后悔这种感情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他看别人尝过。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同时又什么都不知道。

戚映竹轻轻道:“时雨,你……这次回来,你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么?”

时雨盯着她的眼睛,他迷茫地看出她的期待。好像他应该说些什么……时雨张了张口,本能地顺着她的意:“……有。”

戚映竹眼中的光,微微地亮一下。

她羞赧地问:“你想说什么?”

时雨喉结滚动。

他坐得更加直,他呆呆看着她,心头好像生了汗渍,紧紧地拧着自己的心。陌生的感觉让他慌张,想要逃避。可是性格的强硬,又让他本能不逃避。

时雨张口。

他闭上嘴。

他再次张口。

再次闭上嘴。

戚映竹茫然:“时雨?”

时雨低头,手指扣着膝头。他忽而抬头,说:“我想说……想说的话是,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一呆。

时雨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提醒她道:“我离开之前,你住医馆的钱,看病的钱,是我给的。那个老婆子没有告诉你么?你们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

她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欠了他的钱,然而心虚的同时,她心中生起失落。戚映竹低头:“……你等一等,我会还的。”

她这一次背过身,道:“我、我去问问姆妈。”

她要走了,然而时雨再一次伸手,抓住她手腕。戚映竹疑惑地回头,时雨盯着她,突兀地说一句:“我讨厌你!”

——讨厌她让他变得瞻前顾后。

戚映竹张口结舌,百般不解他的怨气何来。而时雨忽然起身,戚映竹受惊吓地后退,时雨抱住她肩搂住她,低头贴上她的唇。唇上一痛,戚映竹吃痛,小蛇便来欺负她。

气息滚烫,脸颊生烫。

姆妈急促的声音从灶房的方向传来:“饭好了,饭好了!快来吃饭!”

时雨推着戚映竹,戚映竹被他推在墙头。姆妈在一墙之隔的院中支起了石桌,急匆匆地准备饭菜,想送走这尊瘟神。她忌惮的瘟神,却在一墙之内,低头亲吻戚映竹。

与她轻蹭,蹭得她面如红血。

而她每次张口,都换来血液更汩汩的流动,要破开血肉。时雨按住她的手腕抵在墙上,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戚映竹满心慌乱,却被他刺激得沉迷。

她手指发抖,发丝贴唇。心脏砰砰跳,惧怕又向往。

院中的烧水声汩汩,树叶花木簌簌地飘落,姆妈的走路声、呼唤声。万般声音交织,不知是万物声震,还是心声更大。一只蝴蝶拍着翅膀在窗口探头探脑、飞进屋中……

时雨终于抬了头,与她贴着脸,双双气息凌乱。

时雨看她,她目光如水,他重复:“我讨厌你!”

言罢,戚映竹遭受的桎梏忽然消失。就如他突来的发疯,他离开也迅速。院中摆着碗筷的成姆妈感觉一阵风过,她抬头,正好捕捉到时雨纵上屋顶、翻跳离开的背影。

屋舍靠墙,戚映竹缓缓地跌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心口的砰然没有平静,快得她担心自己病发。她脸贴着膝盖,唇间却好像仍能感受到时雨的温度。

戚映竹担忧:他怎么了?明明这样……为什么说“讨厌她”?难道他对讨厌的定义,和她不一样么?

第26章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山道上。

明月相随,绿海无边。

时雨回头看落雁山,这里青葱潮湿, 每一日都如同坠在雨中,他对这里的记忆, 带着清香缱绻的湿漉漉感觉——而杀手, 本应是不走回头路的。

时雨低头,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上的纹路。他脑中无数遍地模拟如何杀死戚映竹,杀她的手段实在太多, 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也很容易。唯一的难处是, 每一次模拟的结果,都是戚映竹冷冰冰地卧在他怀中,再睁不开眼睛。

他因为心中总是想着这事, 反而更加警惕惧怕,觉得金光御对自己的警告何其及时。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的时雨忽然觉得手下纹路不对, 他低头,将袖子凑到自己眼皮下。那里线头错乱,被他轻轻拨动几下就乱了。黑色线头单薄地挂在袖子上, 在寒风中瑟瑟。

时雨瞪大眼, 突然, 他噗嗤笑出声,短暂的欢愉祛除了心中的彷徨。

这是戚映竹自告奋勇给他缝的!

他当时没有注意看,一心纠结杀她问题, 而今他才走了一会儿, 那线头就散了……央央的女红,果然如她自己说得那样,实在不怎么样。

她都没有他缝得好!

时雨因这发现而心情愉快起来, 下山的脚步也没有之前那般灌着铅一般。这般状态下,时雨下山回到威猛镖局,让从史宇那里听到“时雨”名字的胡老大大吃一惊。

江湖上的事情传得快,“秦月夜”在曲沃那一战已经传到胡老大耳中。听到是秦小楼主胜出,带着杀手们消失,胡老大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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