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85)

作者:箫云封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赫修竹只觉这人气势变了,疤痕遍身时满身杀气,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恢复容貌后竟生出天真,如晶莹剔透的碧石,透出浑然天成的光泽。

脖颈和胸口上的疤痕也被抹掉,耳垂碧石被揉裹进去,光芒黯淡许多。

外面咯吱一声,像是有甚么踩断树枝,传来细碎声响,赫钟隐敛眉起身,快步走向门外,几只野兔惊惶逃窜,躲入密林之中。

天边乌云密布,疾风如刀卷起飞雪,纷涌刮向远方。

此番形势紧急匆忙出来,诸事未曾打点清楚,难免不被人觉察。

营帐外面三军齐整,帐中一灯如豆,长影拖出帐外,映在草地上头,鸿野攥着两份急报,在帐外抓耳挠腮,踌躇半晌不敢进去,只想挖个土坑给自己埋了,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疾风。

“进来,”陈靖道,“何事前来禀告?”

鸿野揉搓指头,咬牙进帐跪呈急报:“回将军的话,赫先生那的私塾和药铺都未开张,只在门前贴了告示,告示都在这里。”

陈靖接过宣纸,略微翻动几下,两份告示主旨相似,只说远方亲戚有要事相托,他们要去寻亲访友,归期未定让众人不要等待。

“去找,”陈靖道,“生死不论,掘地三尺也得给我都找出来。”

“是,属下遵命,此处还有从宁王府传来的急报,”鸿野道,“急报上说朝中有飞奴传信过来,信卷夹在急报中了。”

陈靖豁然起身:“拿来!”

鸿野忙呈上急报,陈靖取出细卷,用墨汁洇出字来,里面只有寥寥几字,写得横七竖八,似乎执笔之人气力耗尽,再多的也写不出了。

神官在信卷中说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想见陈小将军最后一面。

“备马,”陈靖道,“我要快马加鞭赶去朝中,余下诸事由副将抉择。”

第80章

寒风萧瑟,赫钟隐在院中站立良久,反身走回卧房。

药壶咕噜噜向外冒泡,浓烈药香飘来,在鼻间盘旋打转,赫钟隐尝过药温,端过一碗药来,递到赫修竹手上。

“爹,他喝不进去,”赫修竹接过药碗,忧心忡忡看人,“整日不沾水米,常人都撑不下来,何况他这样的身体。”

赫钟隐盯着榻上人的面容:“你身上有没有糖?”

“糖?”赫修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站起身来,听话在身上摸索,“之前我说大宝吃糖坏牙,从他那收走几颗,能找到的都在这了。”

赫修竹找出几枚糖块,剥开外皮溢出香味,赫钟隐倒上一碗白水,将糖块在里面化开,拿小勺盛出一点,撬开兰景明牙关,给人喂了进去。

兰景明嘴唇干裂,唇皮溢出血丝,被糖水泡开一些,比之前松软几分,他昏睡之中不知吞咽,赫修竹帮他按揉咽喉,哄小孩似的哄他张嘴,不知是不是赫修竹平日里哄孩子经验丰富,兰景明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之中,喉结轻滚一下,咽下半勺糖水。

赫修竹欣喜若狂,连哄带骗劝人张口,还唱了首城里流行的童谣,这曲调悠远绵长,如游人思念故乡,兰景明似乎听进去了,接连咽下几口糖水,总算令两人松了口气。

“我留在这里,你先去洗一洗罢,”赫钟隐道,“头上脸上全是黑的,擦过去满手都是浮灰。”

“洗不洗都这么黑,怎么养都白不了了,”赫修竹道,“爹,我留在这里,您先去洗一洗罢,眼下我们到了山里,不必与外人见面,您不能总是这般模样。”

赫钟隐闻言揉揉眉心,去灶房烧了一桶热水,泡了药粉进去,除掉外衫泡进水中。

他仰靠在木桶边缘,热水蒸腾起来,在眼前晕开白雾,他忆起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如同鬼魅,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见过这样的眼睛。

赫钟隐以手扶额,眼睫被水珠黏住,硬生生蜇痛眼角。

指间还有拉弓勒出的疼痛,指腹上缠满薄茧,他摩挲几下手指,弓尾如被紧紧崩起的琴弦,将指头分割成块。

长箭斩开疾风,挟裹流云飞驰而行,直奔黑衣人后心而去。

黑衣人翻滚在地,手中卷轴咕噜噜转动,在雪中散落开来。

山河混元图······

第81章

赫钟隐猛然起身,掌心压进盆沿,脊背弯曲成弓。

水流如雨滚落而下,迷雾般遮住双眼,丝缕黏住发尾,淅淅沥沥落下,在地上砸出浅坑。

他忆起那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形,在林间雪地穿梭,如同飞翔的雀鸟,倏忽飘向远方。

巫医族、将军府、黑衣人、北夷、阿靖、山河混元图······

赫钟隐捏紧指头,木桶尖刺扎进肉里,他立在水中,眼珠被血丝覆满,磅礴回忆如奔涌浪涛,疯狂向他涌来,他捂住额头,脊背愈弯愈深,眉眼耳朵埋进水中,被水流尽数堵住,撑得他头脑肿胀,几欲爆裂开来。

破碎断线胡乱缠在一起,诸多碎裂画面拼凑而来,囫囵卷进腹中,赫钟隐不愿想到过去,竭力忘却丢失的孩儿,妄图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可若那孩儿真的活着,真的找到自己,真的努力撑到现在······那孩儿从前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能否吃饱穿暖,能否得到关爱,能否不受欺辱?

身上那些层层叠叠深可见骨的伤······都是怎么来的?

他们巫医族生来不惧伤病,小伤不会留疤,大伤也比常人更快复原,即便不慎伤到筋骨,不过几日也就长回去了。

为何······会留下这些疤痕?

“啊!”

赫修竹惊呼出声,瓷碗砸落在地,发出噼啪碎响。

赫钟隐披上外衫,三步并两步跑进卧房,赤脚在地上踩出水印,脚底砂砾在地上散开,自桶侧滚到塌边,撞出簌簌鸣音。

榻上被褥卷起,几根细瘦苍白的指头攥紧被角,失血指盖白到透明,两枚断裂甲盖坠在旁边,血肉磋磨被褥,腥气溢散出来。

藏在被褥底下的人像是觉不出疼,察觉有人靠近,隆起的一团向塌内缩去,像只被拔光爪牙的小兽,尽力蜷缩成球,护住最脆弱的脏腑。

药汤在地上晕开,浓烈苦味溢出,在房内弥漫开来。

赫修竹满面愁容,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他自认行医多年,在哄骗孩童方面炉火纯青,谁知在这山间庙里折戬沉沙,彻底把招牌砸了。

“怎么回事?”

“爹,刚刚他似乎醒了,但是认不出人,把瓷碗给打翻了,”赫修竹道,“他一动便口鼻流血,不能再刺激他了。”

被褥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拱起的那团瑟瑟发抖,指头缩回底下,发尾自根部断裂开来,碎发铺在枕上,瞧不出半点光泽。

“再去熬碗药来,”赫钟隐道,“既是醒了,吊命的药必须得灌下去。”

“爹,先把鞋给穿上,”赫修竹道,“我去熬药,把碎片都收起来。”

赫修竹收好瓷片,在房里转过两圈,犹犹豫豫不肯出门:“爹,您小心点,不能再刺激他了。”

“你在教训你爹?”赫钟隐道,“家法都忘了罢。”

赫修竹闻言一惊,左脚绊右脚蹿出门去:“那木杆子早被我埋了!”

外面声音愈大,那被褥里的一团缩得更紧,兰景明浑浑噩噩往缝隙里挤,只觉耳朵里吵得厉害,甚么都听不清楚。勉强撑开眼皮,眼前满是血红迷雾,喉里堵着血块,动一动腥气四溢,夹杂浓烈苦味,他难受的不想说话,摸索寻觅坚硬板墙,迎头猛撞过去。

他以为这一下便能永登极乐,谁知撞在枕上,软绵绵瘫软回去,他咬紧牙关,还想再试一回,肩膀被人扳住,一只大掌挟裹风声而来,隔被拍在臀上:“再撞一下试试?”

赫钟隐本来有满腔狐疑要问,哪知榻上这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了结自己,这一撞把想说的话都撞散了,赫钟隐青筋直冒,手臂扬起又停在半空,腕骨颤抖半晌,克制猛拍下去的冲动:“动不动就在这寻死觅活,谁教你的本事?”

兰景明被打懵了。

他脑中满是浆糊,不知为何周身疼痒绵密不断,如万针攒刺那般,还有人拿他出气,他浑身痉挛颤抖,将被褥裹进怀中,两臂拢住自己,悄声哽咽起来。

以往清醒时候,他绝不会放任自己这般软弱,可眼下不知怎的,五感丧失令他天旋地转,生出没来由的恐慌,他循着本能愈蜷愈紧,愈缩愈深,想将自己挤压成米,沿缝隙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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