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83)

作者:箫云封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回来了怎不进来,特意给你留了门的。糯米团子都吃完了,你去煮些新的。”

兰景明捏紧枯枝,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背陷入雪中,踝骨麻木失去知觉。

赫钟隐拎着打扫用的细长竹竿,抬脚跨出门槛:“多大的人了还要撒娇,非要我出来······你是谁?”

漫天风雪飘散,长发随风舞动,赫钟隐长身玉立,如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刃,插|在石缝之中。

兰景明陷在暗影里面,如同发霉的果子,汁水自身上溢落,淋漓挂满胸口,散出腐烂味道。

他自惭形秽,不敢抬头不敢吐息,掌心枯枝咯咯作响,嘴唇哆嗦颤抖,眼珠晃动不休。

烛火自房内投出长影,赫钟隐的身形被无限拉长,暗影如同鬼魅,在院中洇染开来,白雪被浸得如同墨池,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堑,再往前走便是万丈深渊,怎么努力也迈不过去。

兰景明走不动了,他的声音被啸声夹住,被落雪盖住,几个字含在齿间,吐出时如痧球碾过舌面:“娘······我是·······”

他想说个“赫”字,这字到了唇边,却被牙齿牢牢裹住,怎么也吐不出去,他挣扎半晌,紧紧攥住枯枝:“······我是景明。”

赫钟隐心神剧震,脑中天旋地转,掌心竹竿几乎被攥成碎末,冷汗漫过脊背,耳中嗡鸣作响,这个名字带来一场血雨,那雨幕铺天盖地涌来,将他溺毙其中。

“兰赤阿古达派你来的?”

赫钟隐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的,愠怒的,满载暴雨将来的平静:“他寻到我了?”

兰景明后退半步,赫钟隐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盯着人看,唇角浅浅勾起:“他从哪寻来你这么个不怕死的,让你假借吾儿名号?”

话音未落,手中竹竿扬起,如一支卷裹风声的长鞭,甩在兰景明胸口:“我让你说!”

兰景明被这一下打得眼前发黑,胸骨咯吱作响,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没有倒下,梗着脖子咬牙站直:“没人派我过来。”

即便不用诊脉,赫钟隐都能看出眼前这人的状态,是接不住再来一下重击了,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逼至绝路的兰赤阿古达会找上门来,将他带走逼他解蛊,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兰赤阿古达竟卑鄙到派人假扮他的孩儿,过来乱他心智——那孩儿是他的梦魇,是他不能触碰的逆鳞,那孩儿已经早入轮回,魂灵不该再被叨扰,再被这冒牌货呼唤出来。

“我不杀你,”赫钟隐道,“回去告诉你主子罢,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屠杀生灵无数,合该被蛊毒折磨至死,为我孩儿偿命。”

“滚,”赫钟隐松开指头,竹竿摔在地上,砸出一声重响,“为兰赤阿古达做事,你同样罪孽深重,站在这污了我的府宅,快些滚回去罢。”

兰景明眼瞳涣散,指头被枯枝扎出血珠,半点觉不出痛,他垂下眼睛,满腹的话吐不出来,罪孽深重这几个字如同大山,压在背脊之上,压得他肩膀垮塌脖颈弯折,五脏六腑抽搐起来,喉间凝满血腥,半点动弹不得。

赫钟隐转身走入房内,烛火被吹熄了,兰景明独自站在雪中,黏稠的暗夜如同魔爪,拽住他两腿向下,将他浸入血池之中。

兰景明捂住额头,脑中满是厉鬼哭嚎,他这些年来手中亡魂无数,不知浸染多少血气,这些亡魂总在夜晚入梦,凄声盘旋向他索命,他以为自己满身杀意,早将阴气盖过去了,如今才知不过是自欺欺人,在意的人只需一句断言,便能将他按回深渊。

老图真说的不错,娘亲如此不喜杀戮,与北夷格格不入。

他不该留在这里,徒惹娘亲烦忧。

兰景明想要离开,可这院中大门紧密,四面都是高墙,如何才能出去?

他必须翻墙出去,决不能死在娘亲院中。

一念及此,兰景明拖起两腿,竭力往院侧大树那里行去,他曾经爬上过树干翻过城墙,眼下气力不支,轻松爬上去是不可能了,只能一寸寸挪动,想办法翻出墙外。

兰景明丢到枯枝抱住树皮,向上攀爬而去,这树皮满是褶皱,外面布满尖刺,兰景明才刚爬上树杈,胸口蓦然被疼痛击中,他艰难喘息几下,眼前满是血腥,抬手抹过唇角,擦过去又溢出新的,鼻尖血流源源不断,如涛涛江海滚落。

肩上衣衫也被鲜血浸透,他抹过耳垂,血线自耳中流下,他像一只周身破烂的铁桶,水流自千疮百孔的缝隙向外涌出,怎么堵都没有尽头。

回光返照偷来的时辰没有了。

兰景明对此心知肚明,他别无所求,只求别死在这府宅之中,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跨坐在府院城墙上头,头上月光皎洁,脚下皑皑白雪,他头晕目眩,指头按在墙上,手指向内扣紧,掀开两片指甲。

“下来!”

房门被人震落,赫钟隐疾声厉呼,兰景明却已支撑不住,他头朝下松开指头,整个人如断线纸鸢,向墙外翻落下去。

第78章

梦境可有一天会化为现实?

赫修竹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这日药铺仍旧人满为患,塞得堂前屋后水泄不通,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出来,他记着家里的糯米团团全吃完了,要早些回去给爹爹做些新的,可愈想回家愈回不了家,他脚踩风火轮来回奔腾,待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天上繁星点点,窗外寒风呼啸,连梆子声都听不到了,赫修竹关好药铺大门,提着灯盏往家里走。

这一路上他眼皮直跳,左脚绊着右脚,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下巴都摔破了,好不容易走近自家后院,抬眼只见院墙上挂着一道人影,他揉揉眼睛,僵硬踏前两步,爹爹怒气十足的暴喝自院内传来,那人影向外翻落,底下就是石板砖块,砸破脑袋焉有命在?赫修竹丢掉灯盏,三步并两步猛扑上去,只听咚的一声,他成了结结实实的人肉垫子,那一下三魂七魄丢掉大半,赫修竹两眼翻白,成了那木板上被拍扁的鱼肉,出气比进气多了三分。

耳边风声大作,青衣身影自墙上翻下,倏然落在身边,赫钟隐半跪在地,劈手捉回掉落灯盏:“修竹你怎么样?”

“还、还成,小命,小命还能保住,呜,我脸上这是甚么?娘呀,怎么这么多血?”

他不敢动作,怕将身上这血葫芦给撞碎了,赫钟隐眉峰紧蹙,执起兰景明腕脉探查,片刻后他解下外衫,将兰景明裹在里面,抱在怀里站起身来:“还能走么?随我先回卧房。”

赫修竹呲牙咧嘴活动手脚,察觉骨头没断,悄悄松了口气。

眼前这状况没头没尾,爹也不和他解释,自顾自走在前面,赫修竹一瘸一拐跟上,进了卧房关上大门,点燃两束烛火,榻上这人遍身血污,脸上赫然几道细疤,乍一看像刚从牢里逃出来的,不知身负多少命案。

“爹啊,这位看着像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把他留在这······会掉脑袋么。”

“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再打两盆热水,”赫钟隐道,“小心些,不要大呼小叫引来旁人。”

“喔,喔,晓得了,等我回来。”

赫修竹噔噔跑出去了,赫钟隐执起灯盏,靠近榻上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张脸素白如雪,残血凝固下来,在颈间斑驳一片,赫钟隐鬼使神差探出手来,撩开被血黏|住的额发,露出大半面容。

他听到与孩儿相关的事便会神智全无,脑中满是空白,回了房静下心来才觉不对,兰赤阿古达若真寻到他了,也该派个武艺高强之人假扮孩儿,眼前这人已是强弩之末,站在那要靠枯枝撑住身体,还能掀起甚么风浪?只要稍有脑子之人,都不会派这么个累赘过来。

待他清醒过来冲出门去,那人竟气力不支松开手臂,自院墙摔下去了。

好在修竹恰好回来,阴差阳错救了这人一命,赫钟隐坐在塌边,胸口咚咚直跳,只觉有人拿削尖的竹竿戳向胸口,扎的他呼吸不畅,脊背冷汗黏住外衫,卷走残存热意。

榻上这人遍身血痕,破烂外衫黏在身上,皮肉裹着土灰石砾,等清醒过来不知要如何忍痛。赫钟隐强定心神,趁血气还未凝固,拨动这人胸口外衫,待到将那碎布除下,烛火骤然闪动,眼前滑过一缕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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