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61)

作者:箫云封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诛心草亭亭玉立,随风摇曳身姿。

赫钟隐摩挲簪盒,脑中一片清明,他不知阿靖知道了多少,只知道永康城他们留不得了。

只是此刻骑虎难下,若是贸然离去,更是显得自己心怀鬼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那少年去哪里了。

如今······可还活着。

赫钟隐望向窗外,树篷下的嫩草挤开碎石,冒出一缕翠意,在夹缝中竭力生长。

朔风滚滚而来,旌旗簌簌飘扬,狼头在旗上冒出獠牙,双目绽出凶光。

北夷绿林场外,一座座大帐依次排开,主帐高高立在正中,里面有女子沙哑哭喊,尖利声响撕破夜空,一盆盆血水端出,几名老妪进进出出,其中一人躬身出来,跪在兰景明身边,身形抖若筛糠:“格勒·····胎位不正,一天过去了,怕是不好生呀。”

兰景明跪坐在主帐外头,两手叠在膝上,垂眼定定看她:“瓦努拉能生出来。”

“格勒,格勒,老妪年近古稀,老眼昏花目不能视,求格勒网开一面······”

“帐中还有谁能用,”兰景明冷冷吐息,“去把人都叫过来,若不行便去兰道真兰杜尔兰信鸿帐中,就说我要借人,他们借便借了,不借便全掳过来。”

“是,”副格勒雅阁真闻言上前,“我骑马前去借人。”

雅阁真牵来骏马,长鞭甩上马背,簌簌踏风而行。

他宁可出去借人,也不愿待在兰景明帐中。

兰景明升为格勒不久,他便被提拔为副格勒,在兰景明身边随行,本来这是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好事,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格勒身边,格勒不近女色不喜荤腥,不爱听阿谀奉承,更不嗜好美酒,雅阁真总想投其所好,却总是不得章法。

若说格勒喜欢甚么······喜欢杀戮么,唔,好像并不喜欢。

格勒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只身闯入敌营,从无退缩之意,只是他严令不杀老人不杀女子不杀幼童,行事作风与他人格格不入,在北夷也是一匹孤狼,不与他人相交。

话虽如此,打起仗来却是不要命的,似乎活着才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

晋升为格勒不久便被派去收复塔格尔族,塔尔格族头领嘲笑格勒是没断奶的金毛娃娃,被格勒一刀送上西天,死时黄尿横流,身|下一片狼藉。

格勒半身染血,凉意如雨落在脸上,金发被血红凝成细绳,丝缕落向颈窝。

自那之后,格勒便叫人打造了一副鬼面,只要出战便戴在脸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这般下来倒是无人再敢嘲讽格勒,只是这鬼面着实可怖,几次大胜而归之后,便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这鬼面有鬼面修罗附体,触之便被勾魂夺魄,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一传十一传百开来,格勒成了形貌丑陋的鬼面煞神,闻之能止小儿夜啼,常人再不敢与他接触。

只是······格勒终究是人,也会受伤也会失败。

大可汗下达诸多命令,无论这任务多么棘手,格勒都不曾抱怨退缩,收复春赫族时被一刀斩碎面具,刃锋滑过眉间,险些戳瞎双眼,如今鼻梁上还有一道斜疤,几乎深可见骨;收复罗邺族时被一剑划伤脸颊,左眼下一条红痕,迟迟消散不开;收复回鹄族时被一箭射中下颚,当时落下马来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将养好了,唇侧留下红疤,触之令人侧目。

至于身上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跟在格勒身边久了,雅阁真眼见着格勒一日一日变化,原本瘦弱的身形长出肌肉,圆脸渐渐显出轮廓,嗓音逐渐沙哑低沉,皮肤被曾经的金发碧眼缓缓褪掉,变得与常人相同,身上伤疤一年多过一年,若是此时剥|光外袍······怕是找不到一块好肉。

雅阁真叹息一声,两腿夹紧马背,深深勒住缰绳。

当年刚刚晋为副格勒时,格勒是甚么模样?

已然记不清了。

帐中嘶哑喊叫不断,兰景明面无表情,静静跪在帐外,眼中无悲无喜,周围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吐出。

帐外马蹄嘚嘚,一名男子勒紧缰绳,从马背上屁滚尿流落下,颤巍巍落到地上:“拜、拜见格勒······”

“不必跪我,”兰景明淡道,“你是瓦努拉的男人,你该进去陪她。”

那男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换了外袍进去,这般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帐中响起婴孩啼哭,哭声震破云霄。

周边旁人各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格勒,晨光落在格勒脸上,如一捧薄纱,浸出几分柔和。

那男子抱着襁褓里的娃娃,喜气洋洋出来,将娃娃呈到兰景明面前:“格勒,瓦努拉请您给孩儿赐名。”

朝阳映在脸上,兰景明眼中刺痛,他小心翼翼抬手,把婴孩抱在怀中。

原来······刚出生的娃娃是这种模样。

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好似没长开的猴子。

当年从将军府逃走时,嫂嫂的孩子该出生了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

该七岁了罢。

应是会满地跑了。

兰景明跪了太久,起身时踉跄一下,险些倒在地上,他不要旁人搀扶,自己去换了外袍,拨开帘子走入帐中。

帐中满是血腥,瓦努拉脸色苍白,神情喜悦恬淡,周身萦绕乳香,兰景明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能给你的孩儿取名。”

“为甚么,”瓦努拉自被褥里探出手去,握住兰景明指头,“你怕甚么。”

“不吉利,”兰景明道,“我是不祥之人,你的孩儿要做草原雄鹰,要由幸运的人为他取名。”

“谁说的!”瓦努拉撑起半身,体力不支倒回褥中,“谁说你不吉利的,谁说你是不祥之人,谁说的······”

她看着兰景明的面容,勉强抬起手臂,指头落在颊上,轻轻蹭过唇角:“景明,你不像你了······”

瓦努拉产后虚弱,眼底蓄积泪水,鼻间啜泣几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体力不支,哭了一会便睡着了,兰景明将娃娃放在她身边,起身走出主帐。

瓦努拉生产之前,主帐便让给她住了,兰景明这一日在场地里绕了数圈,扎好全部栅栏陷阱,夜里时他无处可去,老图真频频托人给人报信,他只得不情不愿晃进老图真帐中,进了帐子也不愿往前头去,只想默默坐在帐边。

老图真仍在熬药,那锅子里不知煮着甚么,闻之满是焦糊,熏得人鼻头发痒,兰景明以手掩唇,小声呛咳起来,开始还能压抑,后来止不住了,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肺腑呛出激痛,喉中满是血腥,他弓起半身,咳出一口褐血,那股气才顺了许多。

背后突然一重,有人给他披上外袍,执起他的手腕,轻轻按住脉搏,兰景明不言不动,任由老图真诊脉,待老图真退回帐中熬药,兰景明收回手臂,揽住背上外袍,拢成一只团子,仰头望向明月。

只有明月不悲不喜,数年如一日普照四方。

老图真的药勺撞在瓦罐上头,叮咚轻响不断,阵阵撞向耳骨,兰景明摩挲掌心,口中呼出白气:“我······还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老图真默默熬药,未曾开口回答。

“唔,看来一年都没有了,”兰景明摊开掌心,默默攥紧成拳,自顾自嘟囔吐息,“若尸骨无存,没有苍鹰接引,今后还能等到娘么?”

“不,她不会希望我等她,她该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兰景明摇晃脑袋,把惦念拍散出去,“时至今日仍如此软弱,实在难堪大用。今生惟愿魂飞魄散,来世莫要再入轮回。”

老图真常年惜字如金,兰景明未曾盼人回话,他只是有时不想一个人待着,身边若有丝人气,便会好过许多。

夜半三更他离开老图真帐中,走到河边坐着,静静望向河面。

瓦努拉说他不像他了。

他该是甚么样的?

原来的他是甚么样的?

兰景明迎着月光,张开手指贴在颊上,指头向内用力,挖出五条红痕。

这是他的面容,即使揭掉这层肉皮,也没法回到从前。

枯叶簌簌落下,马蹄踏落飞雪,肃杀之气从风中涌来,如暗夜前行之巨蟒,爬过幽深河谷,亮出尖利獠牙。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纷纷传入耳畔,兰景明知晓白狼不会无缘无故嚎叫,他吹响号角,命副格勒雅阁真护送老人妇孺后退,他自己覆上面具,带领一支精兵,沿河畔摸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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