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修竹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这永康城里来往商贩众多,隔三差五便有节日庆祝,集市更是日夜不休,天南海北的美食应有尽有,赫修竹平日爱好不多,唯独爱琢磨美食,自制了不少盐巴佐料,日日去集市寻肉回来炖汤,现下这集市还没有逛遍,更没机会大快朵颐,若是连夜卷铺盖走了······
赫修竹欲哭无泪,摸两把脸平定心神,瞧瞧时辰到了,抬手拉开门帘,放排队的病人进来。
这下午又是忙的脚不沾地,熬了不知多少药汤,得闲洗脸时涮出满桶黑水,在水波里左右转动,嘴唇都是黑的。
直到太阳西沉,日暮四合,排队的人才稀少许多,左右饼铺粥铺都拉上门帘,回家尽享天伦之乐,赫修竹挑灯夜战,在昏黄的烛火下拨弄药包,记清余量,将转天要做的事列成长条,这才心满意足拉上帘子,背着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回去找爹爹帮忙。
他们住的这处小院位置偏僻,是之前战乱时背井离乡的人留下的院子,原本里头杂草丛生,苔藓遍布石上,连野花都没有几朵,赫钟隐向来喜静喜净,搬进来便着手打扫院子,修缮房屋,又种下不少野花果树,赫修竹常常觉得爹爹手里有个百宝锦囊,甚么奇珍异兽、花草虫鱼都能从里面寻到,原本荒芜凄冷的院子被爹爹妙手翻过,微风吹拂竟花团锦簇,摇曳生姿,好一副姹紫嫣红的景象。
赫修竹拉开大门进去,先放下布包,吐几口唾沫在手,摩拳擦掌比划几下,沿着树干攀爬上去,摘了几只乳白硬果下来,咯吱咯吱咬的痛快。
这处院子四面被围墙包裹,坐在树杈上能看到围墙外头,远处的集市熙熙攘攘,梆子声一声响过一声,那声音悠远撩长,令人怀念故乡。
不过赫修竹并不思念故土,与爹爹浪迹天涯的每一个落脚之处,都是他的故土。
吃够果子解了心痒,他手脚并用攀爬下去,在院里洗好果子,拎了一袋进去,放在卧房里头。
“人之初,性本啥,性相近,习相远······”
书房那头隐隐有孩童读书,声音奶声奶气,分外惹人怜爱,几支烛火摇曳生辉,将里头衬得亮如白昼,赫修竹知道爹爹又在开小灶了,不知要把这倒霉孩子押到何时,他自己回了卧房,翻箱倒柜刨出整理好的食谱,进柴房烧火点锅,掐着时辰煮肉。
烹饪食材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休憩时光,他乐此不疲,在烟熏火燎里哼着戏腔,等着小火炖汤,泡泡咕噜噜在汤水上破裂,鲜香弥散开来,汤里热气蒸腾,肥瘦相间的肉块洇出棕糖颜色,里头点缀细碎葱末,肉质柔韧细嫩饱满,等的他口水横流,腹中咕噜鸣叫不休。
这边煮着肉块汤水,那边他取出木板,把清晨采来的叶子摘来洗好,剁成小块,调出酱料搅拌,这叶子入口脆甜,柔韧芳香,被酱料拌上几拌,更是脆生生惹人垂涎,赫修竹忙得脚不沾地,囫囵丢块叶子进口,将它们摆上灶台,便进院里忙着捣糯米了。
这种糯米柔软黏牙,捣弄起来格外费力,吃起来不易消化,是哄小孩子的食物,赫修竹对此无甚兴致,只是爹爹那钢铁铸成的脏腑偏爱这些,每每吃到便开心的弯起眉眼,像得了心爱物什的孩子,赫修竹为了讨爹爹欢心,每日乐此不疲鼓弄,那点糯米被他捣出众多吃法,煎炸烹煮样样俱全,他在这头挥汗如雨,不知时辰飞逝,直闻到阵阵香气,他才猛然转头,委屈巴巴仰脖:“爹爹少吃两块,好歹给我留点!”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流淌,一袭兰衫随风飘荡,赫钟隐高眉深目,乌发雪肤,似根腰肢挺拔的竹子,汲取日月精华,在夜里静静生长。
如果手里没有端着那满满登登的肉碗······倒真称得上玉树临风。
“爹,”赫修竹眼巴巴望着,喉结上下滚动,“儿子可是前屋后院奔忙,脚不沾地跑了一天,您老人家能忍心嘛。”
他虽唤着爹爹,却没什么尊卑老幼之分,只因赫钟隐面上岁月不显,这些年过去,除了眼角多了几缕细纹,爹爹身上几乎看不出变化,两人走在街上,说是兄弟都有人信的。
赫修竹知道他这位爹爹在外端方持重,中正守矩,对陌生人退避三舍,对身边人保持距离,在家却性子跳脱,以捉弄自己为乐,时不时在他床头放个惟妙惟肖的蟾蜍,往他被窝里塞条冰凉僵硬的蛇蜕,吓得他一身冷汗两股颤颤,在地上抱着被子跳脚。
眼下只是多吃几块炖肉,已经称得上大发慈悲了。
赫钟隐端着肉碗上前,弯身笑道:“儿子生爹爹气了?”
“儿子哪敢,”赫修竹耷头耷脑,哼哼唧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区区几块炖肉······”
话音未落,他猛然蹦起,探长脖子嗷呜一口,将那肉碗吞掉大半,直噎的连连咳嗽。
“如此一碗美味,”赫钟隐啧啧摇头,“竟做牛饮灌下,着实暴殄天物。”
赫修竹哼哼两声,心道若不是您老为老不尊,我何至于噎到自己?
赫钟隐放下肉碗,连连帮儿子拍背,父子俩挽袖洗手,从井里提出冰镇的一桶葡萄,送到桌上当做点心。
两个人吃了三菜一汤,赫修竹面前是一碗香米,赫钟隐面前是一份竹筒糯米,赫修竹饿了一天,进食飞快,一碗饭飞速剩了个底朝天,倒是赫钟隐被肉块填饱了肚子,这会慢条斯理,细心咀嚼,看不出半点慌张。
赫修竹打个饱嗝,小心打量爹爹的神色,不免心内揣揣,爹爹白日里在私塾讲学,不知会不会被人堵在里头,若是今夜便要搬家离开······那铺子的药材要收,洗好晾干的衣服要收,屋后晒着的菜干要收,桶里腌制的酿菜要收······
“儿子怎不吃了,”赫钟隐敲敲碗沿,似笑非笑看人,“这些年了,我儿还是个小受气包,爹爹错了,爹爹给你赔罪。”
赫修竹回过神来,抬手磋磨脸颊:“别胡说了爹!哪至于生这么久的气,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赫钟隐放下碗筷,笑眯眯抬眼看人,“说几句话怎还吞吞吐吐,到底有甚么难言之隐,说来给爹听听。”
“没、没甚么,”赫修竹可不想多说,担心勾起爹爹卷铺盖走人的念头,“我吃好了,进房烧水去了,夜深露重,爹爹早些睡吧。”
赫钟隐不置可否:“哦。”
赫修竹脚底抹油溜了,乖乖进房烧水,他做这些已经轻车熟路,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等水烧开了试好水温,他起身呼唤爹爹,走出两步便见爹爹推门进来,身上只着单衣,脚上踩着木屐,打着哈欠摇摇晃晃,手里还拎着吃了一半的竹筒。
“爹爹胃口甚好,”赫修竹啪啪拍掌,“定能长命百岁。”
赫钟隐掀开眼皮,懒洋洋瞥他一眼:“还用你说。”
赫修竹:“······”
赫钟隐并不避嫌,走到桶边撩起衣袍,抬脚便要下水,他一身皮肤雪白,如冬日寒雪雕成,浸入水中寒雪融化,透出春日华彩。
赫修竹兢兢业业,在旁边静候添水,添了两次之后,他盯着爹爹背影,忍不住咕哝出声:“爹爹,是药三分毒,若是毒入肺腑,你我也是回天乏术,此时已是三更天了,想必不会再有来客,明日且称病告假几日,好好休养身体。”
赫钟隐不为所动,后颈仰在桶边,手臂拨弄流水,蒸出阵阵白雾。
赫修竹低声哀求:“爹爹······”
“晓得了,”赫钟隐叹道,小指挠挠耳朵,“把药粉拿过来吧。”
“哎!”
赫修竹兴冲冲跑了,不多时端回来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粉,放在爹爹身旁。
赫钟隐无需称重,凭经验抓住药末,赫修竹瞪圆眼睛,直勾勾盯着爹爹的手,看了半晌也没看懂这药是怎么抓的,瓦罐里铺满细末,赫钟隐点点桶沿,下巴微抬:“去吧。”
就这么把儿子打发走了。
赫修竹灰头土脸熬了一瓦罐药,捧在怀里小跑回来,呈到爹爹面前。
赫钟隐抓过瓦罐,倒了半罐入水,捏鼻灌入另半罐药汤,深深吸口长气,埋头浸入水中。
赫修竹关上房门,拉紧屏风,搬来小凳坐在旁边,小心翼翼等着。
药汁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起效,赫修竹坐立不安,时不时凑到桶边,关心爹爹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