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本不该饮酒,赫修竹还是贡献出了酿造许久的桃花乡,说是豪酒与豪气相衬,临行前饮下几碗,足以助他们马到成功。
陈靖与兰景明相视一笑,两人连饮数碗,皆是饮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得光亮如新。
赫钟隐撑着身体出来,硬是坐在桌边,陪他们饮下两盅,将他们送上马背,目送他们跨上骏马,前后离开庙宇,向永康城疾奔而去。
赫修竹摩挲脑袋,望着这一桌残羹冷炙,心中五味杂陈,连空掉的盘子都不想捡走,只想让它们留在那里。
赫钟隐体力不支,坐的久了便头晕目眩,不得不回去休息,赫修竹将人搀回卧房,两人一躺一坐,彼此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爹,冤冤相报何时了,”赫修竹道,“为何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赫钟隐仰面躺着,窗棂上有一只飞虫,它原本被细网缚住,即将成为蜘蛛腹中之物,可竟凭着自身意志挣脱出来,摇摇晃晃飞向远方。
“景明心中多少不甘,只有他自己知晓,”赫钟隐道,“你我是他的父兄,却无法代他做主,若此番大仇不报,今后夜里醒来忆起过往,只能独自枯坐到天明,强咽过往苦涩。”
“爹······便是如此么?”
赫修竹嗓音轻颤,眼睫低垂下来,默默盯着脚尖。
赫钟隐未曾回答,撑起半身抚上赫修竹脊背,轻拍聊作安抚。
风声赫赫飒开残雪,马蹄起落溅起浮尘,长鞭甩上马背,驱赶骏马向前飞奔。
兰景明单手持缰,自林中飞驰而过,雪花扑面冲到脸上,寒风卷进鼻间,吹得他两颊通红,心中畅快不已。
在北夷时并不快活,与大梁争斗时心头不安,如今卸下重担,胸中巨石尽碎,兰景明感到久违的释然,原来轻装上阵是这样的感觉,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不染半点尘埃,林中巨树拔地而起,碎石如雨散落在地,耀眼阳光劈开浓云,在地上洒开晨曦,融化陈年积雪。
陈靖持缰落下马鞭,不愿目视前方,只想望着兰景明的侧脸,那曾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容就在身边,如今失而复得,气势远胜从前,吸得他直勾勾盯着,舍不得错开半分。
“前方巨石拦路,你再不看路,是想摔成肉饼?”
兰景明飞起马鞭,甩上陈靖马臀,骏马与陈靖同时嘶鸣一声,高高跃向空中,跨越那块巨石,落地时连马带人踉跄几步,几乎旋成陀螺。
“哈哈哈哈哈·······”
兰景明勒紧缰绳,仰头长笑不停,琥珀眼眸被长睫盖住,细细颤抖起来。
陈靖将马儿安抚下来,傻乎乎跟着笑了,只想回去重来一次,哄兰景明再笑一回。
两人即将到永康城外,离城门愈来愈近,近年来这城墙愈修愈高,高耸入云指向天际,兰景明远远望过永康城数次,自己更是来过数次,每次心境都大不相同,如今故地重来,他胸中五味杂陈,默默勒紧缰绳,一时踌躇不安,不愿继续向前。
身旁马蹄嘚嘚,高头大马靠近身边,这里四下无人,陈靖悄悄松开掌心,握住兰景明小臂。
兰景明没有甩开。
那只大手布满厚茧,滚烫热意自小臂向上攀爬,将兰景明笼罩其中,驱散身旁寒雪。
兰景明沉默半晌,略略松开缰绳,任由陈靖递来五指,与自己掌心相扣,送来澎湃热意。
片刻之后,兰景明戴上面具,两人并肩走进城中,来到将军府里,共商御敌之计。
兰景明在北夷生活太久,对北夷兵士布防、行军路线了如指掌,对其中弱点更是了如指掌,他只对兰赤阿古达有仇,对生活在帐中的老弱妇孺仍想保护,不愿对他们赶尽杀绝,陈靖尊重他的想法,答应他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会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陈靖对外宣称这覆银面之人是佛家从不世出的高人,由自己三顾茅庐前去拜求,才将这人请来出山,他本想将兰景明留在身边,兰景明却不愿做他副将,而是去了寻常兵士坐卧起居之所,在里面寻了一处地方卧着。
四周将士知晓这人是世外高人,总想看看这高人是甚么模样,是长了四只眼睛还是长了两个鼻子,他们怂恿好事之人前去看看,好事之人靠近塌边,只觉被无名之风掀开,根本靠近不了那里。
即便在休整之中,将士们也会在演武场练武比划,以免失去作战能力,兰景明时常坐在树荫底下,摇着草编的扇子,看将士们大汗淋漓操练。
这草扇扎的不够牢靠,凉风一吹便散落开来,碎叶掉的哪里都是,他也懒得再编新的,就用这旧的自封军师,自顾自玩的不亦乐乎。
他在这边怡然自得,陈靖在那边闷闷不乐,兰景明宁愿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也不愿留在身边陪他,怎会不令他牵肠挂肚,只是他不敢劝兰景明回来,只得派鸿野过去盯着,有新情况就给他汇报过来。
鸿野接了这烫手山芋,丢不敢丢拿不敢拿,只敢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给它吹凉,他在陈靖身边待得久了,参与将军诸多决策,陪将军大事小事做了不少,与兰景明有关之事将军没全部告知于他,他也能隐约猜出大半,如今兰景明死而复生,这事蹊跷的非常人所能相信,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他也只能吞入腹里,带进坟墓之中。
一念及此,鸿野更不敢明目张胆盯梢,时不时装作路过,在演武场外走来走去,拍拍这个肩膀捏捏那个肌肉,把一众将士折腾的战战兢兢,生怕被拉出来比武示众。
他装作东张西望的样子,自兰景明倚靠的树干旁擦身而过,被细细草杆拦住去路。
那草杆拦在面前,明明细如毫毛,却好似一柄长剑,将他拦在路中,令他动弹不得。
鸿野颤巍巍抬头,那银白面具严丝合缝罩在兰景明脸上,连发丝都收在其后,看不出半分模样。
“陪我比上一场?”
兰景明放下木杆,自地上扶膝起身,站在鸿野面前。
第98章
鸿野心念电转,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上下滚动,三魂七魄飞了大半。
甚么叫比上一场?
甚么意思?
要揍他一场泄愤?
鸿野这心火熊熊燃烧,只想拔腿就跑,并不想做这傻头傻脑的冤大头去,且不说他打的打不过兰景明,这风要是吹到将军耳中,他得被将军打包起来,囫囵丢进河里喂鱼。
一念及此,鸿野嘿嘿傻笑,扭身便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刚跑出两步,衣襟被人拽住,背后之人似有千钧之力,拉着他向后挪移,险些撞在树上。
兰景明慢条斯理起身,拍拍身上草叶:“走罢。”
不等鸿野出声,兰景明拽住鸿野后颈,将人拉到无人涉足的演武场中,这演武场早已废弃不用,里面堆满树皮,连围观的人都寥寥无几。
兰景明松开手指,自附近捡起一根木棍,捏在手里摆动几下,又丢了一根到鸿野手上,左右晃动几下:“来罢。”
鸿野骑虎难下,不知兰景明卖着甚么关子,更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捏紧木棍,向前猛攻而去。
两人皆未用剑,小小一根木杆如同疾风,在两人之间飒然涌动,飞翔起伏而落,鸿野之前见过兰景明与陈靖对战,识得对方路数,该找机会时并不手软,找到弱点便急戳过去,试图将人一举击溃。
一旦进了演武场中,对阵双方便没有身份,只是两个互垒切磋之人,为了尊重对手,分毫不能掉以轻心。
鸿野很快觉察不对,这兰景明比起之前,身形不知轻盈多少,整个人踏在树上,如同落在云上,轻飘飘跃起半身,身形动若鬼魅,挥臂闪过数次攻击。
鸿野眼花缭乱汗如雨下,只觉眼前人活生生换了个人,比之前不知厉害多少,打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触不到兰景明衣角,兰景明状似无意抬手,推出去却是千钧之力,鸿野左支右挪,退路都被封死,几乎全无还手之力。
在沙场征战良久,鸿野自认为不是等闲之辈,可在如今的兰景明面前,竟是只能过上几招,他被打的节节败退,后背撞上栅栏。
“再来。”
兰景明道。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切磋半晌,兰景明总是点到即止,不像是在比武,自然不会痛下杀手,在鸿野支挪不开之时,还会扬起木杆放慢动作,让人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