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在追逐他,就像是火焰在往他的眼眸中飞翔。
整个世界的光汇聚到他眼中。
江淮打开了[2020年挂历],挂历在风中飞速翻动,时间仿佛流动得很快,又似乎仅仅过了瞬息。
下雨了。
他此时是笑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
豆大的雨点拍打着这个小小世界内的一切,流云踏雪也踏着雨,他与追逐过来的所有神像擦身而过,就像是一只白鹰展开羽翼,从天空向下坠落。
所有烛火一齐颤动!
神像周围围绕着的,村民手中举着的,戏台四周挂起的——
……所有烛火一齐颤动。
而江淮仰望着天空,看到漆黑的天空再次睁开了一只浊黄色的眼睛。
那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江淮自己。
他降落到了地面,而火烛一盏一盏地黑了下来。
村民手中的被雨水浇灭了,但在熄灭的瞬间,从蜡烛上升起了白色的雾,雾与雨水混作了一道,分明雨水未停,但站在雨雾中,偏偏看不清周围的情况。
只有戏台处传来的绵绵唱词与雾气混在了一起——
“只见她含羞答答暗思衬……欲言又止脸泛红云……”
这并不是《打鸳鸯》的唱词,而是黄梅戏《棒打鸳鸯》,如果说打鸳鸯是个血淋淋的刑事案件,棒打鸳鸯就是在描述男女之情。
江淮皱着眉,用金雀翎在自己周围划开一个圈,意图推开周围的村民。
他嗅到了雾气中的腥甜气味,但他的感知能力似乎被雾气抑制了。
但弓收回手时,江淮看到了弓上沾着的黑色油垢。
——腥甜的气味更重了。
神像分身去哪了?
雨水能浇灭普通村民手里的蜡烛,但江淮并不认为能浇灭神像的力量。
如果真那么容易,现在就应该通关了。
“乌云遮天黑沉沉……苍天又降雷阵雨……”
戏曲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雨打在江淮裸露的皮肤上,他突然闪开来自正前方的攻击,整个人跃起三米多,眼前的白雾在强风突然的吹拂下散开了一瞬,江淮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无数双从下而上向他伸过来的,漆黑的手臂。
那是村民们变作的怪物形状——
身体是残缺的,眼睛可能有可能没有,但此时他们比夜晚看到的情形更加完好。
所有“人”举起手,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支未点燃的白色蜡烛。
“……在火场中……烧死的人?”
曾经一次次读档中看到的怪物仿佛橡皮泥一样被捏成各种形状,而此时看到的仿佛才是他们真实的姿态。
江淮还看到了张副他们、偷渡客们,所有人都目光呆滞地抬着头,混在一群焦黑的尸体中间。
风一吹,腥味更加浓郁。
江淮想,他应该是明白了鬼王的力量来源。
雾气翻滚,只有浅淡的光源从戏台的方向传过来,他踏着空气往戏台行走,感受到下方尸体的目光全部聚拢在自己的身上——
和里领域看到的雄伟戏台不一样,和村庄内看到的仿佛被光芒拥簇着的戏台也不一样,眼前是简陋的木桌,木桌上摆着时不时花屏的电视,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雾气略散开些,光源来自于电视的光芒,和桌前的小矮几上竖起的一支白蜡烛。
电视的正对面是一张矮沙发。
江淮凌空立在上空,却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是所有活人在死人的拥簇下往这儿靠过来。
他回过头,微微垂眸看向下方。
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拿着铅笔和小学生作业本,一字一句地记着什么。
江淮的眼力很好,他看到——
电视里放“此番多承君相助”,对方记“此番多承君相助”,手写的速度偏慢,尤其是边写边想,好像在犹豫下一个字该怎么写。
天空突然压低了。
是江淮敏锐地感受到空中的那只眼睛变得更大了,好像天空在向下挤压。
他落了下去,所有焦尸的手都向他伸过来,连纪柏的手也……这家伙凑什么热闹?
江淮绕开一步,落到了沙发前。
在他脚踩实地的瞬间,周围的风、雾气、焦尸、队友、偷渡客全部消失了。
只是天空重重地压下来,在正上空三米左右变成了睁着眼睛的天花板,那只眼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淮。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他好像突然从正下着雨的蓝色村庄来到了光源只有白蜡烛和电视光的房间里,房间内还有另一个人。
现在他看清楚另一个人的脸了。
并不是木心怡,也不是木艾艾,但和她们都有一些似有似无的相似处,比如眉眼,比如鼻形……她也抬起头,惊讶地打量着江淮。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的长相不是特别漂亮,但神态爽利,让人忍不住亲近。
江淮感觉鼻尖微微一酸。
那女人说话了,她说:“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啊?出去淋雨了吗?”
“快点过来,”她从沙发上取出浅绿色的毛巾,“我给你擦一擦。”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片漆黑的封闭房间突然出现了一扇窗,暴雨拍打着窗户,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
江淮还是坐下了。
黄梅戏还在唱,咿咿呀呀的“公子~小姐~”,毛巾擦在他的脸上,隔着毛巾传来了属于人类的温度。
身边的女人已经絮絮叨叨地说:“我姓谢,叫我姐姐就好啦,不要叫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江淮。”
“江淮……叫你淮淮可以吗?你怎么在这里,和家人走散了……走到我家里来了吗?”
江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嗯,我走到你家来了。”
我成为了你家的孩子……太婆。
年轻的太婆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惊讶,把江淮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后,白蜡烛已经烧了一小半。
江淮盯着摇曳的烛光,问:“为什么要点白蜡烛?”
他已经意识到点燃白蜡烛时,能看到太婆,而红蜡烛却是“神像婴儿”的主场。
年轻女人道:“家里突然停电了,就点上呗,白蜡烛比较便宜。”
“你听说过吗,我们这儿还有一种说法……如果家里有人去世,点燃白蜡烛,可以照亮他回家的路,不过要是我有那么一天,我可不希望有谁给我点白蜡烛。”
江淮问:“为什么?”
“不好看啊!”女人说,“我要是哪天死了,可不想看到他们一个个哭哭啼啼的样儿!不如点个八十响的大鞭炮……啊!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你说多了……”
女人伸手薅了把他的头发,不太在意道:“你还年轻呢小朋友,死不死的和你没关系。”
江淮停顿半刻才回道:“……嗯。”
“您很喜欢听戏吗?”他又问。
“喜欢啊,喜欢听,喜欢唱,都喜欢,我还自己写过呢,但写了也没人唱——”她撑着手,“悄悄和你说啊,我十来岁的时候,村里面来了戏班子,只唱两天就走,我磨着人让我试一试,对方也好心,说可以让我自己取衣服唱了玩……”
“后来呢?”
“后来我老爹把我从村东追到村西,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呸,他根本不敢的,打断了我的腿谁养他?我当时就想,等个十年吧,你个老王八早晚得死,等弟弟妹妹们也结婚了,我就可以写戏唱戏了,不要别人唱,我自己来演……”
女人面上笑意更深,朝江淮眨眨眼睛:“你看,我才二十六呢,还有大把的时光,想干什么不行?”
白蜡烛烧得只剩三分之一。
在他们说话时,唱戏的声音会停下,而一旦女人的注意力放到电视机上,又会开始重新唱。
……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世界仿佛正在以她的意志时刻变化。
外面出现的雨与窗,一开始根本没有毛巾,但意识到江淮需要擦干脸上的雨水,她身后就出现了毛巾,电视机也是,在她低头写字时,电视机播放的速度就会变慢。
江淮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地像是小学生,蜡烛在慢慢燃烧,蜡油缓缓滴落——
他说:“蜡烛要烧没了。”
女人愣了一下,抬起头,但这一刻,蜡烛并没有变长。
这个小世界有唯一无法受她控制的物品,那就是眼前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