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铭紧闭双眼。因为痛苦,他眼角生理性地渗出泪水,沿脸庞滑下。一名护士看见了,帮他用纸巾拭去。
手术进行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途中麻药的作用开始减退,麻醉师又补了一针。
雷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手术室的。他只记得手推车载着自己经过门口时,因滑槽而轻微地颠了一下。他的背后被冷汗打湿了,黏在手术床单上。麻醉师给他打了用于术后镇痛的药物,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过于疲惫,不想做出回应。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意识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那种麻醉后的沉睡是近乎死亡般的体验。没有任何声响,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好像在向下走去,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彻底从这个世界离开,步入另一个遥远的位面。
待药效退去,唤醒雷铭的是一点点加深的疼痛。
他慢慢地睁开双眼。病房内一片昏暗,只有头顶的烟雾报警器闪烁着红色光点。夜色浓密,没有天亮的迹象。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风将窗帘吹得像浪涛般涌动。
“呃……”雷铭呻吟了一声。
疼痛从他的右手传来。麻药的钝感已经消散,痛楚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
他扭动了一下肩膀,身下的病床传来“嘎吱”的响声。
趴在他床榻的影子动了动。雷铭这时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颗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雷铭想开口,但嗓子干哑,出不了声。他努力地抬起左手,向那人伸去。
“别动。”
是杨子夏的声音,沙哑又疲惫。他握住雷铭的手,慢慢地放回床上。
“你醒了,我去叫你妈妈来。”
雷铭下意识地抓住杨子夏的手。他微微向前倾身,想要坐起来,但手腕随之传来一阵剧痛。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
杨子夏听见这声音,感觉心脏被拨了一下。在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见雷铭在动。
他握住雷铭冰冷的左手,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雷铭的额头上。
“别动,好吗?”他强忍着,才没让声音颤抖。
“水……”雷铭说。他的声音微弱得只有凑在他唇边才能听见。
杨子夏松开雷铭的手。就着手机屏的冷光,他从保温瓶里给雷铭倒了一点水。他托起雷铭的后脑勺,给对方喂水。水打湿了雷铭干燥的口腔和喉咙,一点一点地流进他的胃里。
雷铭躺回床上。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去呻吟。手腕的痛苦像是有一把锯子在锯那里,从皮肤到骨头,要切穿一切坚固和柔软的肉/体。
杨子夏把手放在雷铭的额头上,却不料摸到一手的冷汗。他吓了一跳,除了握紧雷铭的另一只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从那份力道之强中,杨子夏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他紧抿嘴唇,别开视线去看窗外。如果能将雷铭的痛苦分给他一半就好了。
他抚摸着雷铭的额头,用纸巾拭去对方额头和鬓角渗出的汗水。雷铭的父母正在病房外,听起来似乎在吵架,但听不清在吵什么。
“你不用忍着,痛就叫出来吧。”杨子夏低声说。这里只有他能听见。
雷铭没有叫痛,但攥着杨子夏的手加重了力道,十指嵌入他的手指间,掌心相贴。
杨子夏抿紧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雷铭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受。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沉默着承受,无论是命运的要求还是来自他人的期待,雷铭总是竭力做到最好,不抱怨也不拒绝,偶尔从眉间闪过的压抑和痛苦似乎也只是幻觉。
伪装的外壳戴久了,他的完美和强大就会让别人信以为真。但实际上,只有杨子夏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从雷铭出柜的那一刻起,杨子夏感到自己拥有了某种使命。在这世界上,恐怕雷铭只有在杨子夏面前才能那么放松,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更像是一种双向承诺,向彼此坦诚,保护对方。
杨子夏俯身向前,留心不压到雷铭的伤处。他再次把额头抵靠在雷铭的额头上,他们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在黑暗中这两个呼吸声交错纠缠,彼此包裹,逐渐融为一体。
他们的舌头相互试探,接触,用味蕾品尝对方的气味。杨子夏的味道犹如被夏日曝晒过后的空气。雷铭拱起脖颈,舌尖在杨子夏的齿间游走。杨子夏担心他乱动碰到伤口,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住雷铭的锁骨。他俯身更近一步,用舌尖舔舐着雷铭的上颚,勾勒着口腔的空隙。混杂的唾液从他们的唇间流出,打湿了枕单。他们紧攥着的手十指相扣。
杨子夏将舌头抽离出雷铭的口腔,带出一丝牵黏的细丝。他轻轻地吻过雷铭的唇瓣、嘴角、脸颊,耳垂。他的手托在雷铭的脖颈后,用指腹抚摸着新生的硬发茬。
杨子夏将唇贴在雷铭耳畔,低声问道:“还疼吗?”
雷铭的嘴唇贴在杨子夏的耳廓上,这里的温度比别处要高。他嗓音嘶哑地说:“疼,再来一次。”
杨子夏低低地笑了一下,和雷铭紧贴的胸腔传来震动。“你当我傻呢?”
他撑住雷铭身下的床板,直起身来。幸好现在是晚上,杨子夏的脸烧得都能煎鸡蛋了。刚才亲雷铭的一定不是他,而是寄住在他身上的妖怪。
他们的双手还紧攥着,掌心相贴的地方彼此传递着暖意,雷铭冰冷的手也有了些温度。
杨子夏心虚地瞥了一眼床帘外,病友的鼾声还在继续。刚才的动静应该没人听到吧?
“我去叫你爸妈来。”杨子夏说。他准备起身,但雷铭拽了一下他的手。
“不用。”
“他们就在外面。”
“就当我还没醒。”
雷铭的声音沙哑疲惫,毫无威慑力,但杨子夏还是听从了。
“你在这儿待了一晚上?”雷铭问。
“嗯,医生说你晚上有可能会醒来。”杨子夏不打算告诉雷铭自己家里的事情,让他安心养伤吧,别拿这些烦心事打扰他。
雷铭捏了捏杨子夏的手,他回过神来。雷铭说:“你躺我床上睡吧,我这边还有点位置。”
“不用了。你好好躺着,不用管我。”
“我睡不着。”雷铭盯着天花板。
“疼?”
“嗯。”
“疼的话你就掐我。”
“为什么?”
“把你的疼分我一半,你就少了一半。”
“杨子夏,你过来一点。”
杨子夏低下头,“这样吗?”
“再近一点。”
杨子夏又低了点,脸距离雷铭很近。
“再来点。”
杨子夏的鼻子都快碰到雷铭了。
“这样够吗?”
雷铭抬起脑袋,在杨子夏的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但他起身的动作过于迅速,牵连到了伤口。他呻吟了一声,躺回枕头上。杨子夏连忙问:“没事吧?”
雷铭看着距自己咫尺之遥的杨子夏。在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吹拂过彼此的脸颊,像一首彼此应和的对诗。杨子夏俯身把自己的嘴唇印在雷铭的嘴唇上,拓下一片柔软的触感。雷铭因干渴而龟裂的嘴唇早已被二人的唾液濡湿。
杨子夏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亲,你别忽然来这么一下,扯到伤口就坏了。”
雷铭无声地笑了笑。黑暗让他们都失去了戒心,做出那些在白天根本不敢做的事情来。
「视力正常的人很少知道太阳的亮度到底有多亮。
他们因为没有经历过完全的黑暗,所以不知道对于一些失明者而言阳光也是有亮度的。
每天看到的东西,我们都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忘记这一切都基于我们拥有正常的视力这个事实。如果我们忽然失去视力,就会意识到曾经能看见的东西原本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雷铭忽然想起曾对章鑫说过的那些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的右手腕受伤了,还做了手术,这意味着他至少在一年内都打不了篮球。至于更遥远的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昨天的比赛……”
“我们学校输了。听章鑫说,差对手两分。”杨子夏说。
不过,就算赢了又怎么样呢?雷铭想,反正他也没法再继续打下去了。失去了视力,便看不见太阳,只能隔着黑暗感受它的炽热和冷漠。而他拥有的事物也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