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前线官渡的曹操, 得到了皇帝亲临的消息, 立时打消了退守的念头。而荀彧送信之后,便立即赶往后方,征调粮草。便在同一日, 自袁绍营中也有一人正南下奔曹操而来,这人便是许攸。
袁绍连吃败仗,折损颜良、文丑两名大将后, 总算重视起来,集合兵力, 要碾压曹操,为此把驻守青州的长子袁谭也叫回来。袁谭领兵打败了原本的青州太守孔融,还是颇有作战实力的。如今袁绍领十万大军, 驻扎在阳武,距离官渡只有二十里之远,只是中间还隔着鸿沟这条运河。
与曹操这边万众一心,殊死搏斗的气势不同,袁绍阵营中因为兵多将广,来自外部的威胁并不是那么紧要,因此内部便越发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起来。
袁绍调回长子袁谭的举动,让在邺城留守的幼子袁尚周边势力感到不安,罗织罪名,针对亲近袁谭的官员。
许攸便是其中的受害者。
许攸,字子远,年少就很是个人物,曾经连结豪杰,想要废了汉灵帝,改立合肥侯为皇帝。他这谋划,比董卓还要早了六年。当初他也是跟袁绍、曹操一起玩的子弟。废汉灵帝之时,他当初还想拉着曹操一起干的,可惜曹操没答应。当然此事最后也没成功,否则洛阳的皇帝成了原本的合肥侯,董卓入洛阳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不好说了。事情败露之后,汉灵帝当时也无暇顾及,就罢免他们的罪过,要招他们回洛阳。结果许攸的同谋者害怕自杀了,许攸便逃亡了。
直到袁绍成为盟主,许攸这才又现身人前,跟随了袁绍,做了袁绍帐中谋士中比较重要的一员。而许攸自幼与袁绍相识,后来自然也与袁绍的长子袁谭交集更多。因此与支持袁尚的审配等人并不是很和睦。
而这一次,许攸接到后方消息,说是他的家人被审配拿住错处,都下了大狱。
许攸此前屡次谏言,都不被袁绍采纳;此时得知家人入狱,不禁大怒,便要问到袁绍面上,路上正遇见袁绍的长子袁谭。
袁谭停下来与他说话,奇怪道:“子远怒气冲冲,却是为何?”
许攸怒道:“审配等人使小人手段,害我家人下狱,我正要去寻你父亲。”他说到此处,转念一想,问道:“大公子可愿同我前去,帮我说话?”
袁谭一愣,一听是邺城审配等人找事,早打了退让的念头,因他清楚父亲更喜爱自己的幼弟袁尚,而又素来敬畏父亲,岂敢当面忤逆父亲,略一犹豫,低声道:“如今大战在即,子远之事,不妨待战后再说。”
许攸既怒又心寒,冷笑道:“如此甚好。”便拂袖而去。他家人有今日之祸,全是因为袁绍这边派系斗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结果事主丝毫不想沾手。他在此地,计谋不得施展,家人反受其害,留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少年时,与袁绍、曹操都一同玩乐的,如今大不了反出袁绍,投奔曹操去!
袁绍认识不到他的重要性,他就要让袁绍付出代价!那些出谋划策时,总是跟他唱反调的人,如审配、郭图、淳于琼等人,也要付出代价!
他趁着夜色,单骑而出,来到了二十里之外的曹操营中。
曹操得见故人,且喜且疑,与许攸彻夜长谈。
而荀彧原本先回到陈留郡,又在陈留郡接到关于皇帝动向的新消息,忙又动身,赶回颍川府中。
荀府外,已围了披甲的士卒,那些士卒的甲胄更加精良,身材更加健硕,每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能驱使这样的好汉守住府门,此时里面的人身份,不言而喻。
门上原本的家仆,认出荀彧来,忙对那佩刀的将军说了什么。
那将军便让开府门,放荀彧入内,与他相见,点头致意,“末将董承。”又道:“大人快请,莫让府中人久候。”
荀彧压住激动之情,听此人乃是董承,便知这是陛下的表叔,府中人当是皇帝无疑。他脚下生风,快步走入熟悉的府邸,只是其中多了许多面孔陌生的甲士。
待走到正堂前,此处甲兵尤多,正是皇帝所在,荀彧整一整衣冠,缓步上前。
“荀大人?”门边一位青年迎出来,脸型下颌与曹操有几分相似,但双眸清正,身量又高,此时温和笑着,“快请进来。在下曹子脩。”
原来曹将军的大公子长得这般模样。
荀彧含笑点头,面圣在即,顾不及与曹昂说话,便一步迈入堂中。
正堂之中,黑袍男子原本正仰观墙上书画,此时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笑道:“府主人总算回来了,叫朕好等。”
荀彧虽然知道皇帝年轻,可是真的见到了,还是惊讶于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竟是大汉天子。他不敢细看,俯身颤声道:“臣,司马荀彧,见过陛下。臣远来迎迟,请陛下恕罪。”
他不敢抬头看皇帝。
刘协却好整以暇,细细打量传说中的“荀令君”。
只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上下,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面容清秀,身材伟岸,而气度通雅,仿佛是长了十岁的杨修,却更比杨修多了一分叫人心安的沉稳。
“文若近前说话。”刘协微笑着,示意荀彧与他同席而坐,赞叹道:“只语退郭贡,计定守东阿。子脩父亲能为朕守下兖州来,文若功不可没。”
荀彧恭敬得在皇帝对面坐了,闻言白皙面上泛起淡淡潮红,压着激动之情,轻声道:“区区小事,岂敢劳动陛下挂心。”
刘协所说的,乃是曹操在早期,遭遇陈宫等人叛乱时,险些失掉兖州时发生的事情。当时荀彧明白厉害,孤身应郭贡所请,出城相见,使得郭贡率领万人退兵,又设计守住了东阿等三城,为曹操保留了一处落脚的支点。这两件事情,比起荀彧后来在曹操军中起到的贡献来说,并不算最起眼的,然而却是最早展现其应机之能的。
“因朕一信所请,文若留在此间,苦心经营近十载。”刘协叹息道:“若少帝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荀彧原本是守宫令,执掌皇帝的笔墨纸砚等物,在少帝死前,曾侍奉过少帝几次笔墨。当初刘协写信给荀彧,请他离开冀州,前往曹操身边,便曾提到荀彧与少帝的这段君臣之情。
此时再听皇帝提起先帝,荀彧叹道:“若汉室先祖有灵,得见陛下,其欣喜之情,恐怕还要胜于臣。”他既是在真情感叹,也是委婉得在表达,自己对眼前这位皇帝的爱戴之情。
刘协会意一笑,倾身向前,问道:“朕方才就想问了,文若用的是什么香?”
方才荀彧一走近,他便感到一阵清凉的香气袭来,立时便觉得提神醒脑。此时世家官员多用熏香,在宫中伺候的内侍甚至会嚼香以清新口气。
坐下来说了这几句话,刘协便嗅出那清凉香气中,旖旎开了凉而甜的花香,仿佛是漫步在冬日雪后的松木林中,却望见了一片春日才有的花海。
荀彧微微一愣,原本是不管什么情境下都从容自若的人,此时却有些慌乱,轻声道:“是臣自己制的一味香……”
刘协细嗅那香气,含笑道:“仿佛有丁香与龙脑的峻烈香气,又有檀香甘甜安稳的香气……还有什么?”
荀彧便将所用香材一一道来,见陛下含笑还等着下文,便又道:“其实香料倒也寻常,只是难在配比与炮制。若炮制得宜,便有清淡的花香。若炮制过火,便成了焦香……陛下若喜欢,臣便进献宫中,为陛下熏染衣袍被褥之香料。”
刘协勾唇一笑,道:“香如其人,文若制的香,只合文若自用。早闻文若爱香,今日一见,朕便放心了。”
荀彧疑惑得望向年轻的皇帝。
刘协笑道:“朕为文若准备的礼物,还望文若喜欢。”便示意曹昂捧上来一只贴了宫中笺的匣子,推给荀彧,“文若回房之后,再打开细品。”
荀彧双手捧了那匣子,置于膝前,入手沉重,不知是何物,但皇帝的心意已然叫人感动。他捧着那沉甸甸的匣子,一颗心也沉甸甸起来,低声道:“臣感念陛下心意,亲临战乱之地,鼓舞将士。只是为陛下安,为社稷安,还请您早日还归宫中。”
刘协淡笑道:“袁绍不足一提,是必然要失败的。”
荀彧讶然,皇帝此语,说得平和冲淡,丝毫不见倨傲自大,只是从容自信。只这种沉稳的气度,以皇帝不足双十的年纪来说,已是罕见。更何况是在这样敌军数倍兵力压境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