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外科病区分四层,从十二楼到十五楼都是他们的地盘,细分下来也就是一层一个大科室:脊柱外、手外、关节外和骨创伤。
难得有晚上进脊柱外的病人是可以自己走进来的。
苏凌里面穿了个素色睡衣,外面套着白大褂,长发草草盘起,等尤愈和他交接病人。
“我说,你也太慢了,我干坐在护士站等你等了半个小时,磨什么洋工呐尤老师,也没见你站手术台上敲榔头的时候也这么磨叽啊。”
尤愈不接话,倒是在看清她打扮的时候皱了皱眉:“今天没人下来查你就准备睡了是吧?现在才几点?好歹熬到十一点做个样子行不行。老牛要看到你这样,又得对着我干嚎:年轻人一届不如一届了。”
苏凌叉腰:“我今天值24小时班诶,后天休息还得来规培,现在让我先松松皮不行么。说好了我跟了你们脊柱外你就罩我一辈子的呢,死男人,你考完副高也才过了一年,现在就开始急着倚老卖老嫌弃我了。等我过两年青出于蓝超过你,一定把你的大猪蹄子剁下来下酒。”
尤愈没理苏凌的异想天开,把急诊拿过来的病历递给边上笑着看热闹的小冯护士,让她做入院手续,自己倚在护士站的台子上,用脚尖从里面顶了把椅子出来给顾菡坐。
“护士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医保可以明天白天交给她补。”他对顾菡交代了句,接着把探头探脑打量顾菡的苏凌拉走,“我和苏医生聊点其他事,等会儿去找你,帮你重新做个托固。”
顾菡点头:“好。”
尤愈半拉半扯着苏凌回了医生办公室,然后第一时间在洗手台前仔仔细细地用洗手液和七步洗手法又把手洗了一遍,吃完小龙虾不这样洗一次手他总觉得有股腥味萦绕在身边,不自在。
苏凌对着尤愈挤眉弄眼:“尤老师,这你什么朋友啊?这么关切。”
“和我不是一路的朋友。”尤愈神情淡然道。
“啧,良家妇男啊?”苏凌思考了下,点头道,“人看起来是挺纯良的。”
“明天请手外的李主任下来会诊,别和老李头多说什么,就让人先下来看看情况。他左手干部这是第二次骨裂了,第一次没有就诊也没有完全恢复好,我觉得他……”尤愈顿了顿,“很痛。”
但是很能忍。
医学尚且把疼痛分为十二级,而在顾菡那里只有简单粗暴的两种:痛得过分的和不过分的,得有多倔强或者说得忍了多久的痛才能达到这种意志力啊。
尤愈虽然对和患者交流这件事能避则避,恨不得神隐天外天天就蹲在手术室打铁缝线,但他毕竟是医者,看不得别人受苦是本能。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这段极其出名的百年前某位医者的墓志铭,尤愈自认只能做到前两点,但第三点,也一直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
顾菡无意识表现出的对痛的忍耐和妥协,让人心起恻隐。
苏凌见他如此表情,也跟着正色道:“行,有什么情况我都会通知你。”
尤愈应了声,懒散地坐到办公椅上吩咐道:“等下记得给他打一针地佐辛,让人睡个好觉。”
苏凌盯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有话就说,唉声叹气的干嘛,我又没死。”
“老板啊,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挺招人恨的。长得帅成绩好还努力上进有目标,一等一的别人家孩子,喜欢你想追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二十公里以外的肿瘤医院,但你怎么就是……片叶不沾身,谁都看不上呢。你在浪费资源,你知道吗?”
“哦,这都是遗传。”尤愈伸了个懒腰,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家好好结婚过日子了的都短命,想要活到退休就不能谈恋爱。”
苏凌翻了个白眼:“别的不说,你妹滕溯刚二十,正豆蔻少女呢,别咒人家好吗?”
“是你开的头,我就随便这么一答。苏凌啊,你好歹是小溯的死党,能不能别随便帮她对号入座,盼人家点好行么?我这可是天天积德行善,替妹妹挣姻缘呢。”尤愈睁着眼睛说完瞎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嗤笑一声道:“我和你扯这个干什么。开医嘱去吧,我去给人做固托。”
八点多,病房几乎都已经陷入了安逸的沉默。
顾菡边上那床住着个很瘦的小男孩,他眼睛又圆又大,瞳孔很黑,在日光灯下总显得湿漉漉的,和小鹿一样。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病友,只是观察,还没鼓起勇气和他搭话。
冯护士了解完他的基础信息和病史用药史之后就把人带到了他的床位,顾菡坐在床边,一边听护士和他讲注意事项,一边用余光打量那个小朋友。
要不要和他搭话呢?
他看上去很想和我说话。
顾菡还在犹豫着,就听到小朋友对着门口惊喜地叫到:“尤愈医生哥哥!”
六个字,连名带姓加职业称谓,尤愈的头衔还真长。
尤愈和小朋友的妈妈点头打了个招呼,和颜悦色地弯下腰,平视小南的眼睛道:“小南今天怎么样?”
小南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芒,熠熠生辉道:“还可以的!我觉得我今天又比昨天好了不少耶!”
尤愈浅笑道:“嗯,我相信小南,你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努力地恢复健康,你不会被自己的认真所辜负的。”
“辜负是什么意思?”小南好学地问道。
“就是达不到自己理想中的目标,人会很难过的意思。”
小南的大眼睛转了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这次来没有穿白色的医生服,也没有穿绿色的手术服,那我现在可以称呼你尤愈哥哥了吗?”小南眨眨眼,试探道。
尤愈莞尔,试着纠正小朋友对他的称谓:“我比你大二十岁,叫叔叔会比较合适。”
“嗯……我不要。牛医生那样头发都要变灰的才是叔叔,我还是想叫你哥哥。”小南思考了一阵道。
“哈,那就随你吧。”尤愈对他眨眨眼,起身温柔道,“我今天还有其他事,不能和你多谈了。早点休息吧,小朋友,睡觉能让你的身体长得更好,更快。”
小南把被子拉到下巴,乖乖对他点点头。
尤愈脸上笑意未消,转身对顾菡道:“和我去治疗室吧,帮你做托固。”
尤医生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顾菡盯着他因为垂目而格外明显的长睫毛发愣,尤愈是真的很好看,不笑的时候禁欲冷感,一笑就温柔得像水花和暖风,对小朋友更是又耐心又平和……
天啊,这简直就是他理想中最极品的男人啊!老天爷这是终于眷顾到他顾菡身上了嘛!
顾菡无意识地抿唇,原本一阵一阵作痛的手臂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简易夹板换成了半托着的更稳固的类型,内里用纱布一层层垫着,末了,他还重新用酒精帮他把缝合好的伤口重新消了毒,擦去了针眼上渗出的血渍。
尤愈抬头,正巧对上顾菡看他看到失神的双眼。
他莞尔道:“拆线之前都不能碰水了,还好伤的是小臂,洗澡的时候用保鲜膜或者塑料袋包起来就行,操作难度不大。看伤口情况……三天之后就不需要每天换药了,毕竟年轻人,血运足,新陈代谢都比较快。”
顾菡耳廓红红的,不住地点着头。
尤愈趁热打铁:“骨裂的问题比皮肉伤严重,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想请楼上手外科的医生来给你会诊,可以吗?”
“嗯,可以。”顾菡发现自己完全拒绝不了尤愈。
“你……”尤愈欲言又止,他舔了下嘴唇,坚定了心下所想,还是开了口:“现在不太好说,但我估计你不需要在医院住很久,如果你不想通知或者麻烦别人,我可以帮你解决吃穿问题。”
顾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是看出点什么了吗?
顾菡心想:我的性格对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不,这个就真的不用了。”顾菡忐忑地回了神,“等会儿我会让家人帮我把社保卡和衣服什么的送来……我自己也会下楼买些日用品……你真的不用这么操心我。尤医生,我是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我不是小朋友。”
尤愈不知为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那种深沉的意味又全然消失,他笑道:“病房的浴室八点停止供应热水,你等下可以去我们值班室洗漱,自备毛巾牙刷,其他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