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充满冲突的故事,被尤慰压缩成简短的一段话,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不过反倒是这种条理清楚,充满理性的描述,让尤愈整个人代入回了当年,迟来的心酸忽然涌到鼻尖和眼眶,他伸手想拦,但已然无法阻止——温热的眼泪决堤一般描过他的脸颊和下颌,一滴一滴砸到地砖上。
那几年,委屈是当然委屈的。可尤愈天生是不爱与人起冲突的性格。他的家人呢?只剩下一个内敛温厚的双胞胎哥哥和远在大洋彼岸无法适时为他出头的小舅舅和妹妹,因此,就算他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好自己消化。
没想到,消化了十年,再遇到故人旧事,落得的还是一个消化不良。
不是放不下那个人,而是放不下当时未能完美处理事件,受了太多桎梏和暴力对待的自己。
是他不争气。
猛然而来的脆弱情绪全然打败了尤愈,他忍不住与他阔别许久的悲伤,怮动使人整个蜷缩起来。
尤慰抽了两张抽纸塞给他,单手把弟弟搂紧,压低了声线娓娓劝道:“从现在开始,为了你自己活吧,小愈。自我惩罚该结束了,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感情和生活。我们就趁这个机会,让这件事和这家人在你心里彻底翻篇,可以吗?哥哥拜托你了。”
尤愈不知道自己无声痛哭了多久,但直到他清醒为止,尤慰都陪在他的身边。
纸巾不知不觉更换了数十张,被眼泪淹没的视线才恢复清晰,尤愈逃避人生一样沉溺的过去总算要迎来新的开篇,他听到自己对着哥哥决然地点点头,答应道:“好,我尽力。”
第15章
想见谁,便去见。
尤愈逃避了十年的随心所欲,在尤慰的开导和半“胁迫”下,总算迈出了步子。
重症监护室没有喧闹,却并不安静。呼吸机、监护仪和各类注射泵在白炽灯下有序运转,血压计的打气声、供氧装置的气吹水声不绝于耳。
尤愈包裹在隔离服里,抱着病例端坐在郑玺床边,他没有看人,只是盯着夹在郑玺示指上的血氧仪出神。
想见谁,便来见了。
可当他坐到这人身边时,却完全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爱?那早就没有了。从他坐上离开这里的飞机开始,他和郑玺之间的爱就随着时间平缓地消磨,直至殆尽。
那么他昨天依靠本能像失了魂一样寻找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尤愈坐在板凳上想,哪怕是早就消失的爱,也会像鱿鱼一样,即使切断了身体和大脑,触手依然会因为生物电的反射而蠕动吗?
就像是回光返照的那一瞬间。
尤愈眨眨眼,把视线移到郑玺那张除了脸颊,其他哪哪儿都被纱布包裹的脑袋上。他现在皮肤要比以前更小麦色,看来就算没做成他理想里的武警,在公安的那些日子他也没少出外勤。少年时期的清瘦五官已然化作紧实和坚毅,现在要是他俩在大街上遇到,估计尤愈也不太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他来了。
病历上说,郑玺是在执勤时为了劝阻一位想要跳楼的失足青年,不慎从高处摔落,并撞破了落地窗。他的头部和背部遭到剧烈撞击,同时碎玻璃扎进了胸口,好在救护及时,送过来手术时已经缓解了气胸的大部分症状,为更致命的脑出血和腰椎滑脱争取到了更多的手术时间。
“还真是你的作风啊。”尤愈的视线落到郑玺的鼻尖,不知为何冒出了这句话。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郑玺正在被麻药和镇痛剂悉心安抚,睡得很香。
“过得好吗?这些年。”
他单手合上病历夹,视线在监护仪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平静地转回到郑玺身上。
尤愈自问自答,音量低得如同耳语:“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崭新的平静的生活、和睦圆满的家庭和不再纠结于我的你,都过得不错。如果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肯定要反问我,那么我就不问自答了,我过得一般般,不差,但也不好。”
“不过,我的话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往心里去。毕竟我选择哪种生活,和你关系也不是很大。是我自己放弃了抓住浮木的勇气,想去随波逐流的。”尤愈自嘲似的轻笑了声,越发轻声道:“我是个挺脆弱的人,对吧?念书的时候一遇到事情就要躲在你和我哥后面,开运动会连全班参与的初选都要想办法躲过去,考试一旦没达到预期就要躲起来掉眼泪……因为我莫名其妙输不起的自尊心,你们一直以来都包容了我太多。”
“我们分开都有十年了,你能想象吗?十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啊。我家小溯博士都毕业了,你能想象吗?她已经从什么都不懂小豆丁变成会受情伤的小姑娘了。这些年,我走得很慢,但也逐渐想通不少事情。托你的福,我最后点燃了一根火苗,现在打算重新睁开眼,试着往前走一走了。”
话音落下,虽是耳语却已然足够掷地有声。
尤愈站起了身子,他公事公办地把病历夹放回原位,视线再次落到监护仪屏幕上,一下一下平静舒展地跳动着的脉搏图形让他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平和。
在他熟悉的环境里,面对过去熟悉的故人,尤愈终于说出了最后的、最重要的那句话:“那就这样了,我走了,你保重。”
无论对方想不想见他,他已经见过了想见的人。影响了尤愈小半生的感情在他自顾自的问答中悄然无声地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这一缕碎片般的问答,严丝合缝地卡住了尤愈初恋故事拼图的最后一个角,他终于可以将此装裱收进柜子,不再反复拷问摩挲。
原本今天不是顾菡来送饭,但他好像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心里想尤愈想得紧,就要往医院跑。反正左右都想来,于是顾菡就自告奋勇,继续给顾小猫当保姆。
他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逼着小孩吃掉西蓝花和胡萝卜,眼神总有意无意往门外瞟。他在幻想,或许下一秒尤愈就能从门外走进来。
可惜,幻想只是幻想,并没有真实发生。
尤愈说自己今天值班,早上聊了一会儿人就没消息了,估计是忙得没功夫回。就算顾菡一分钟看八次手机,也没有一条他的信息传过来。
等顾小猫吃饭的功夫,顾菡依照尤愈在微信里的指示,拿了个旅行背包把小猫住院带来的生活用品装了个满,只留下晚上要用的。这样,顾淞送晚饭来的时候,就可以省掉打包的步骤,直接把这个包带回家。
“小叔,我想喝冰镇的苹果汁……”顾小猫生无可恋地解决掉西蓝花和胡萝卜,仿佛精力都被这两种万恶的蔬菜吸干了一般,做作又虚弱道。
顾菡仔细检查了一番饭盒,确认没有任何蔬菜残留,才满意地点点头:“等着,我现在下楼给你买。”
要是那时候没下楼就好了。
没下楼就不会遇到正辗转在住院部大厅的尤愈的妹妹,就不会知道他的行踪并不是自己默认的那样。
滕溯一眼认出这位按摩店的老板,她双眼放光,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小碎步跑到他面前,焦急道:“顾菡?你是来找尤愈的吗?太好了!我临时接到一点事,需要现在立刻去处理,你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吗?我打电话他没接,江医生短信我说,他在ICU里面,可我没时间等他了……这份文件很重要,可以麻烦你吗?”
女孩儿说着说着声音带上了撒娇的语调,让人不太好意思拒绝。
顾菡只能接过她手里的袋子,点头说好。
滕溯连声道谢,转头正要离开,又想起了什么返回来,娇娇地说:“对了,袋子里有我新烤的纸杯蛋糕,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拿一盒尝尝,就当是我向你简单道个谢。”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不过……蛋糕我会吃的,谢谢。”她的谢意也让人不能不接受,顾菡话说的客气,语气也柔和不少。
滕溯说话做事在他看来其实多少有点书面化,她就像被套进了一个礼貌范本的那种小孩,公式化地客套完这最后一步便头也不回,直直地跑离了医院。
看这来去如风的样子,应该是真的有急事。
顾菡寻着医院指引牌找到ICU,又给尤愈打了个电话,结果还是没人接。他只好抱着装满蛋糕和文件的袋子,乖乖等在门口。
所有的兴奋、迷恋和突发事件都在此刻渐渐沉淀,昨天发生的事情重新涌现到顾菡的脑海。尤愈接到电话后像丢了魂一样的举动他全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