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算逃避吗?”她自嘲般的笑了笑。
不堪负荷的身体终究在最后一簇火光里戛然停止了盛放,左伯渊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听到自己体内一阵阵回响。
仿佛昏黄的烛光将他再次带回那一夜里,他首次违背君令,瞧瞧藏起了大王命他督促那人休息的谕令。反倒怀着私欲顺应她的延时,面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二人的时光。那夜,他灭了烛火,借夜色掩盖住自己内心的贪念,守到她身侧。看着这个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人,安然入睡。
他何其有幸,能够在残生中遇到一位契合的人,不论这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又何其不幸,只能在残生中遇到这样的人。
他放纵自己最后一点奢求,悄然吻住她的额头。
就这般,此生不怨,亦无憾。
......
赵政立在院中,沉默不语,廊下的泥土都要被这静默冷固。尉仲注意着屋中的动静,先生进去好一会,大王自半路退出便一直如此,脚步都不曾挪动。
他在车外听得分明,公子伯渊对先生之深情,令人动容。默默守护如此之久,先生很难不给予些回应。可惜公子一身才学,年纪正当时,但再无日后。
大王也为先生痛心吧。他摇着头,也可惜公子情深,此生要落空了。先生对大王心意,宫内外都传出了各种花样,大王对此还不为所动。眼看楚国公主入秦,日后还有别国公主,先生再坚持下去,怕是要和公子一样,到去了,也得不到君王垂怜了。
他在宫中打小见多了生离死别,奴仆命贱,死了也没人哭,当下却为公子惋惜不已。尉仲想,大王痛失一员重臣,这蜀地之忧,何时才有人可解。
“尉仲。”
他晃晃身子,还以为自己听叉了,方才那失魂落魄的声音是大王发出的。
“你去把孟襄唤来。”
尉仲集中精神,果然是听错了,大王依旧冷静果断。
“喏。”
尉仲领命往孟襄离去的那侧走去,连续拐了两次弯,也没寻摸到孟襄的人影。他围着空旷的后院转了一圈,四下无人,便试着一间间推开尘封多时的空屋。
“孟襄?”尉仲疑惑扫视房内各处,心下奇怪,都这时候了,他还能去哪里。
仅剩的几间空屋搜索无果,尉仲脚步一转,鬼死神差往马棚绕去。马棚暗影沉沉,散着一股腥臭气味,难闻得很。他粗粗打量一圈,甫一转身,眼睛定在不远的井边,他立刻吓地后撤几步。
尉仲疾步跑回廊下,大王依旧是那同一个姿势,立在原处。他立即缓下呼吸,缓步走到大王身后,悄声道:“大王,孟襄自戕了。”
将病重的公子贸然带回咸阳,还不顾门规,袒露主人家事。孟襄自知违背主令,选择以死谢罪。
赵政微收下巴,浅声道:“将尉仲择地好好葬下。”
尉仲行礼,道:“喏。”
身后一阵轻响,赵政和他同时望过去,赵高垂手走出来,面上带着笑意。除却双眼的红肿,一点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大王,”她拱手,行出礼异常庄重,“可否请大王,派人将他们二人送回咸阳?”
第55章 表白
左氏显然对左伯渊故去一事, 早有预料,不待天亮,一队从咸阳驶来的车队便停在院外。领头的人浓眉短髯, 声音沙哑,一进屋便想越过赵高去抬左伯渊的遗体。却在回身时, 见到现身的赵政, 忙躬身行礼。
言语间多有畏忌, 只说族中本安排了医者入蜀,为公子送秘药。岂料孟襄不顾公子病体安危, 私自带公子离开蜀地, 导致公子病亡。族人已决议严惩孟襄, 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带回去受罚。
赵高冷声讥讽几句,领头人纵有恼色,心怨此人多管闲事。但顾忌其为朝中重臣,又较为受用,轻易不能得罪。当下只敢单字应声, 话里仍旧固执要将孟襄的尸体也一起带回去。
赵政未发声,在他眼中,左氏的人来之前, 赵高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全程垂首盯着脚下,无人知道夜幕遮云时她在屋内如何痛苦不舍。这一刻, 她却浑身竖满尖刺,打定主意想要为孟襄护得一具完整尸身。
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做到。赵政掩下心思,开口让左氏族人留下孟襄。那人惊讶抬眼,一息间恭敬应诺。
几人目送左伯渊遗体渐行渐远, 赵政和她坐在车内,一如当初两人一起送左伯渊出咸阳那日。
赵政愣愣看着她,自她求人后,便一言不发,一直木着脸色,情绪平稳。这会规规矩矩坐在车里,把自己和他好似用什么完全阻隔。
他目光闪动,直觉自己是否忽视了些事物,不然,她真连伤心都吝啬在他面前释放?
“大王将我送回工署吧,”赵高淡声道,“臣这副样子回府,家中怕会忧心。”
赵政眉上一拧,有人不知自己也揉搓着他的心,根本不在意他的点滴感受。
“尉仲,去工署。”
二人各怀心思,不知思绪散到哪里去了。孟襄有赵政一举保下,算是能够安然入土。左伯渊,等待他的将会是永远的孤寂。不知那时在鄢城,看到那些长寿者们时,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期望。
赵高浑浑噩噩,看今日来办事的人,全不是德善之辈。若不是有赵政在,估计一早让人抢了孟襄。左氏一族,百年大家,底下盘根错节。过往荣耀,日后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孟襄说高大母明知他寿时不长,还强求他去了蜀地,这族中,可还有所谓的亲缘存在
她低下头,心里仿佛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待抵达工署,赵高神色如常带着双肿如馒头似的双眼,拜别赵政,孤零零走进去。尉仲直摆头,先生身为公子伯渊的好友,怕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他挥起马鞭,马车稳稳前进。刚入城中,正值城中热闹冲天,听闻韩国公主长相绝美,今日入咸阳,许多人慕名而来,为瞻仰美人盛颜。
马车在人群中走得缓慢,赵政挑起车帘,目光扫视到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在看他,对着他点了点头。
“尉仲,前面巷口停下。”
“喏。”
尉仲走到离马车数尺外,背对马车。一袭窈窕女子的身影晃了晃,步入车内。
赵政看着来人,问:“查的如何?”
女子红唇轻启,“高陵君府上却与华阳太后有往来,公子成蛟府上有一受宠的歌姬,正是高陵君派去的。婢子观察数日,高陵君似乎有意拉拢先生,但还未找到时机。”
“哦,怎么拉拢?”赵政横视她。赵高对大秦之重,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难不成想用重金收买?太过低劣,高陵君应该没那么蠢。
月罗埋下头,道:“具体未知,但婢子在高陵君醉酒时有意询问,似乎是,和近日咸阳城中的流言有关。”
先生属意大王,都是旧闻了。高陵君想用此讨好先生,月罗几乎以为是高陵君会为先生献个如何谄媚邀宠的计策。为此,还多次暗示高陵君大王对此种事情之反感,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拉拢到人,还得罪人了。
赵政不动声色,接着问:“谍者一事呢?”
“目前尚无线索,其和高陵君来往极为隐蔽,”女子道,“婢子无能,大王恕罪。”
赵政平淡道:“你确实已无大用。”
女子一急,立时跪地,“婢子有错,大王如何惩戒,婢子均无怨言。”
“此事成后,你便退出吧,”赵政指尖蜷缩,“以后宫中隐卫,再无月罗此人。”
月罗诧异昂起头,不敢相信这个决定,“大王?”
“有人求到我这里来了。”他笑了笑,带有几丝宠溺。若是这事,能让她欢快一些,那便早些来临也没什么不好。
“是赵成?”月罗顿时红了脸,那呆子竟然真的跑到大王面前,说了这事,原本是拿来吓吓他。
她连害羞都顾不得,忙正色道:“婢子不愿嫁人,只求能为大王办事。”
私人小事,哪有大王的事情重要。月罗当下便拒绝。
赵政觑她,“那好,寡人让你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好好做咸阳的黔首月罗,而非隐卫月罗。其它的,随你抉择。”
赵成和她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外人看得分明。赵政不由想到,倘使某日,这事发生在某人和自己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