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望君无奈道:“否则她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你死而复生,最后降了道天雷劈在野葵坡,把你留在梦觉寺?虽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算计。”他解释道,“绊仙沟那一折,是为了你不错,可把你留在梦觉寺,却是为了她自己,她的心意,你难道不懂?”
说不懂是假的,月未央何其清冷,何其孤傲的一个人,却为她屡次破戒,在佛堂前亲手为她剥螃蟹,在灵泉里倒满了她最喜欢的江离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崖望君俯身,直视他的双眼,道:“我猜你其实也没有那么恨她,只不过生离死别在即,你难以接受罢了。”
他也说了是猜的,没有证据,可这话却像把刀斧,砍断了囚禁狂兽的笼子,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倾巢而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瞒得我像傻子一样。”
崖望君索性席地而坐:“早告诉你又如何?你知道逆天改命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她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没打算回头,可你若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目的,难保不会横加阻拦,那么她的筹谋也就白费了。”
“筹谋?”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拿自己的性命去换我的姻缘,这个执笔官蠢得很,还谈什么筹谋?”
“那你呢?不过是一场姻缘而已,当年天机宫大婚,你为何在洞房自尽?岂非也是在拿性命换姻缘。”
“不一样,那是我自己的命。”
“一样,你的命就是她的命。”
他是怎样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的,且是那样的坚定,即便月未央本人在场,怕也不会承认吧,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迹也从不透露给人知。
“她现在如何了?”
崖望君别过脸去:“灰飞烟灭吧,她自己说的。”
姬罗预冷眼望着他:“天机宫要治她的罪,你当真就放她走了?”
“是她自己,提了冰夷神的龙头要去天机宫,谁拦得住?天机宫如果不息怒,东都会后患无穷你知道吗!”
“我不是很清楚,只想知道,灰飞烟灭是不是没的救了?”
他惊诧道:“怎么,你还想救她?别说灰飞烟灭救无可救,就算能救,这事也不该由你出头,忘了我刚刚告诉过你,还要一年半载的时间,你就可以成佛了,这期间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姬罗预抬眼,怔怔看着他:“她在时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我素来不听人劝的。”
崖望君无奈:“别这样,别让我后悔我告诉了你这些可以吗?”
“阿弥陀佛。”两人正自说话间,大通明寺的方丈过来了,“二位施主何不去堂内会话?”
所有和尚看见姬罗预的样子都分外震惊,可眼前这位老方丈却没有,他花白的胡子,宽宽的额头,像极了弥勒佛,却没有弥勒佛的慈善,取而代之的是庄肃威严。
长王子闻言赶来,双手合十道:“通寂方丈。”
方丈闻言,回礼道:“原来是王子殿下,今日花儿会,您不是应该在王城嘛。”
“临时决意过来,打扰了。”
姬罗预和崖望君这才发现,这老方丈原来是个盲僧,两只眼睛看不见,也难怪了,他见到姬罗预并没有惊讶。
长王子道:“侍者,要不要移步堂内?”
通寂听到了他的称呼,笑道:“姑娘难道就是他们口中所言的提灯侍者转世吗?”
姬罗预回礼:“不敢当,虽长相一样,但我前尘尽忘,也不知是与不是。”
通寂点头:“前尘之事,忘亦忧烦,记亦忧烦,不若不顾,方能无患。”
四人说着来到堂内,这个禅室格外幽静,前通潭院,后临花谷,鸟语花香,静谧非常。
姬罗预盘腿而坐,望着桌上放好的茶盏,问道:“方丈,敢问您年岁几何?”
“贫僧耄耋之期,妄议年岁。”
“方丈已然耄耋之期,可供回首之年月何其之多,岂非日日心生烦忧?”
通寂和尚听出来了,这丫头叛逆,方才听他的话有异议,这才急着反驳。
“亦忧亦喜,不尽相同。”
“那如果有的选,您愿意忘了呢还是记得呢?”
长王子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她这么问,确实唐突。
可通寂和尚也不生气,道:“自然不敢忘记,修行不易,怎能舍去初心?”
“那就是了,如果有的选,谁也不会选择遗忘对吧?”
老方丈不说话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崖望君感觉气氛不对,唇语问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
倏而,老方丈道:“非也,变苦无常,自当弃而忘之。”
“何为变苦?”
“其质为苦者,虽得须臾快乐,可终将归于痛苦。”
“我不管什么有常无常,我要的就是须臾快乐!”
老方丈笑了:“当下的生离死别,何尝不是施主选择须臾快乐的苦果?”
“你!”姬罗预向来伶牙俐齿,头回被噎得这么难看。
“施主,都说你为提灯侍者转世,可依老衲看来,你却不似提灯侍者灵光,当年的她虽遇飞来横祸,却能当机立断,免去了此后诸多麻烦,未曾听闻眷恋什么须臾快乐,令老衲着实钦佩。”
“当机立断?”
“不错。”方丈四指并拢,放在她的茶杯上,发现已然凉了,这才着人换过,“寺碑有志云,当年提灯侍者亲自手书存思录,不恋过往,不患劫数,于大道将成之际拂衣而去,又以一己之身,左右王朝百年兴衰,千年更迭,十八世沉浮换来天下海清河晏……那临行时的一别,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是她,无疑了。
可有一点,姬罗预不解:“存思录是什么东西?”
“这个我知道。”崖望君抢着道,“我听央央提起过,那本书好像挺神的,只要笔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记录其上,便可以忘却所有,故名‘存思’。”
他忽而又补充道,“不过,听她说,存思录好似在主儿那里放着,她当时还去要过呢,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主儿已然成佛,存思录现在何处?不会还留在东都扫羽轩吧?”
崖望君也不知道。
老方丈不急不慢道:“施主,本寺藏经阁中倒是常年放着一本存思录,不过看样子不像施主要找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要找的?难道存思录还有很多本不成?”
崖望君摇头:“绝无可能,存思录乃稀世珍宝,普天之下只有一本!”
老方丈道:“藏经阁中的那本存思录,老衲曾听徒儿们说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怎么可能!”姬罗预起身,“带我过去。”也是个急脾气。
老方丈好不容易才起了身,将人都招呼过去,可藏经阁向来不对外,只让他们在门外等着。
姬罗预从来不是个听话的,越说不让进,她越想进去,不顾老方丈的阻拦就冲进去自己找开了。
老方丈两只眼睛看不见,也无可奈何,只告诉她书放在第几行,第几列。
很快,她就提出了本蓼蓝色的书,两指的厚度,上面赫然写着“存思录”。
崖望君不知何时也过来了,瞧着她发呆的模样,催促道:“愣什么,打开呀。”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没有字。
第二页,还是没有字。
哗啦啦翻到底,依旧没有字。
“怎么会这样?”
☆、第 43 章
姬罗预不顾老方丈的阻拦,揣着无字书回到了王城。
在长王子的陪同下,一直在破译手上的存思录,翻阅了不少古籍,可多日下来仍然无果。
将近疯魔了般,她醒来睡去都是为着一件事,日日翻着这本书,恨不得看出朵花儿来。
崖望君倒想得开,趁着花儿会疯玩了几天,纵然语言不通,也呼朋唤友认识了不少人,十回找他八回都不在,不知在忙些什么。
花儿会结束之后,他便跟随姬罗预一同住在了王城,日日豪饮,夜夜笙歌,也将近废了。
姬罗预看着手里的书,正自沉思的时候,忽然一股冷风扑进,卷着细小的雪花,竟然下雪了。
又是一冬。
她阖上了窗子,命人生了炭火,想着趴在案上小憩片刻,可一不小心却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