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罗预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水淹东都说来都拜天机宫所赐,就因为央央拿了地脉紫芝,七位星君就不依不饶,先是传信凤丘,后又降书渊浊,这才有了秋蝗和秋涝,说来都不嫌丢人的,堂堂星君气量竟如此狭小,反正地脉紫芝给我用了,我命就在此,想拿尽管拿去。”
时方旭嘴角噙着有恃无恐的笑意:“无论你信不信,天机宫给渊浊冰夷神的旨意并非让其下元行雨,而恰恰相反,因为天机轮盘先一步算到东都秋涝,故而玉衡馆才送去旨意给渊浊,让其酌情审办,不要殃及无辜,可冰夷神却依旧按规矩办事,虽然冷血无情,但究其根本没有错处。”
姬罗预轻笑:“好一派义正辞严,都不怕别人笑掉大牙嘛,天机宫没错,冰夷神没错,那是谁的错?”
“执笔官,东都执笔官的错。”
见她愣怔不语,时方旭继续解释:“你几世的祸国妖妃很出彩,却不知世间执笔官的职责都有什么,说实在的,御柳卿这个师父不是很称职。比如说下元节吧,民间要修斋设醮,可洞阴并不吃世俗的香火,他要的是执笔官的求祷,如果当天执笔官没有设醮,那么水官也不会解厄,反而会引来水神,所以才有人说下元大雨,连月不绝。”
“执笔官…设醮?”
看到时方旭没有打声招呼就出现在这里,月未央尽量控制着气急败坏的情绪:“许久不见。”
时方旭这才偏过脸来:“前几日不才见过嘛,就在槐市集的龙王庙。”
“央央,你们认识?”姬罗预诧异,正等着月未央的回答,不料时方旭却开口了:“没错,我们认识,虽然先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算有些交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月未央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扫羽轩。
姬罗预本想跟进去,却被崖望君拦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不对呀,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你难道就不奇怪嘛,时方旭可是金笔御使,央央散仙而已,怎么会跟他有交情……”崖望君就这样听着她叨叨了半天,没敢说话,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还是等月未央出来自己解释吧。
两人来到暗室,左右的书架上堆了满满的命策,有的上面还压着灰尘,时方旭一指头按下去就是一个印子,他打趣道:“够勤勉的,原以为你接下东都执笔官的职务只为了做做样子,不曾想却实打实地在为这里的百姓谋福。”
“谋福谈不上,不过算尽加减乘除,只为因果报应罢了。你方才对她都说了什么?”
时方旭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我刚知道,雪岁阑原来并不知道你执笔官的身份,为什么瞒着她?”
“没必要让她知道。”
“原来如此,我还当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方才险些就给你说漏嘴了。”说罢还欠儿巴登地笑呢,见月未央冷了脸,他只好收敛了笑容,肃而道,“原以为你和雪岁阑姐妹情深,不曾想你断了她的姻缘线却栓在了自己身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她那里,好伤我的心呀。”
“滚,少跟我废话。”月未央双眉紧锁,脸色不是很好看:“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此番过来是为了下元节的这场大雨吧?”
“没错,你觉得东都百姓捱得过这个月吗?”
“捱不过,九日都勉强。”
“你为了一己私欲,害得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奔袭逃亡,可曾心怀愧疚?”
“很愧疚,所以我准备去找冰夷神谈谈,如果他同意收手,以九日为期,小惩大诫方可,如果他不同意,那我就斩了他的龙头,来告慰东都的亡灵。”原来她袖子里一直藏着赤芒剑,血腥一样的红,红得刺人眼睛。
“你疯了!”时方旭怒道,“仅仅偷盗地脉紫芝或可从轻论处,但你若对冰夷神动了手,那就是弑神的罪名,没有人保得了你,最终逃不过灰飞烟灭,你懂不懂?”
“我死不足惜,从为雪儿逆天改命起,我就没打算善终。”
时方旭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近千年了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当年浴血奋战,今日又破釜沉舟,执念当真如此之深:“那你可曾想过月净尊者?他还未成佛,你忍心毁了他的修行?”
“不忍,所以九日为期。”
“九日?”时方旭掐指一算,确实,月净尊者还差整整九日便可功德圆满,九百九十九年,弹指之间。
“主儿成佛之日,便是我大开杀戒之时。”她痛饮下一口烈酒,又淬在赤芒剑上,水雾凝结成珠,斑驳了美轮美奂的倒影,“贪狼要护着御柳卿,廉贞也不忍责难祝孟桢,他们的那些冤孽债没有人算,我算,他们有靠山,我只有手里的剑,既然这世间没有什么道理,那我就用这把剑讨个道理。”
“疯了,你真的疯了,无药可救。”时方旭徘徊间怒气未消,“你改的是雪岁阑的姻缘,搭上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月未央浅笑:“你难道忘了天机宫那场大婚,她誓死不从,最终饮剑自尽,在你眼中,女子的姻缘当真如此轻贱?”
时方旭默然不语,几不可查地轻轻叹息:“或许当初在堕天堰上就不该救下你,让你而今一错再错。”
“究竟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们阿时趋俗?”月未央不恼不怒,仅仅如清风朗月般笑着。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
扫羽轩外,见两人久久没有出来,姬罗预忐忑不安,时方旭该不会对央央捅自己的老底吧,几个闪念之间她想了好多,想到自己曾为祸国妖妃时是如何的风流快活,原本央央对她这段历史就很排斥,先前还曾因为这些对她恶语相向,处处刁难,如今好不容易改了态度,决计不能再让时方旭毁掉。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身,不顾崖望君的阻拦硬闯进扫羽轩,可令她惊讶的是,轩室到处都找不到他们两个,除了墙边那尊落灰的佛像,再没有人影了,明明扫羽轩只有这么大的地界儿,人能躲到哪去?而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总不至于上房顶吧。
“姑奶奶,别找了,该出来的时候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不行,我放心不下,时方旭嘴巴里才吐不出来象牙呢。”
“谁说的!”时方旭略带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有冷静如常的月未央,从她的脸上根本判断不出来方才的谈话内容。
“你们刚刚去哪里了?这轩室难不成还有暗门?”还真被她说着了,可月未央怎么可能承认,白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时方旭被‘请’到了门外,他走时犹犹豫豫:“怎么,我远道而来也不留我吃个饭吗?”
姬罗预抱手胸前,理直气壮:“不留饭是扫羽轩的规矩。”
时方旭瘪嘴,即便月未央留饭他也未必有心思吃,方才得知祝孟桢的命策已毁,也恢复了前世记忆,他想问月未央要朱笔也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却被拒绝了,只能赶回去苦口婆心地劝说段家逃难。
“央央,你们都说什么了?”
姬罗预目光殷切,月未央却不予理会,她转身而走的瞬间又听见背后传来的问话:“时方旭说水神布雨并非拜天机宫所赐,而是因为东都执笔官没有修斋设醮……”
月未央回头:“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为什么会找上你呢?央央,你当真不知道东都执笔官是谁?”
连崖望君都捏了把汗,月未央心跳忽然一滞,继而恢复了如常沉静,答道:“不知。”
倾刻,姬罗预愁云散尽,笑容也纯粹起来:“不是你就好,我相信你。”
这两日,以祝家和姬家为首,东都城的百姓陆续往山上迁徙,所谓三峰四谷即指回云山,含翠巅,蛇王岭,细算起来还有月未央所栖的龙首峰。
只不过龙首峰距离最远又坎坷难行,乡民拖家带口,车马辎重都成了累赘,寻常根本无人过去,偏偏回云山上多墓葬,风水极好,东都多少先祖埋骨于此,后人自不敢冒犯,蛇王岭又凶险非常,灵药有之,猛兽亦有之,除过那些舍命求药的药农敢上山捕蛇之外,再没人敢上去,传说那里有条赤红色如缸粗的大蟒,似乎守着什么东西,没有伤过人,却吓死过人,所以轻易也不敢去,只剩下含翠巅可以逃难。
争先恐后之下,尽显世情百态,年逾古稀的甘愿从车马上跃下,也不愿连累子女,兄弟之间却为了两头牛的归属大打出手,夫妻猜忌,落荒而逃的时候不知从墙角洞底挖出多少珠宝,人心不古,平日打家劫舍的事不会去做,可到这个时候也难保善恶不会挣扎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