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蔻扶着姑娘上了轿,仍旧心存疑虑:“姑娘,为何要责怪锦爷?他告诉了四爷绊仙沟的隐情有何不好?毕竟那事姑娘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若不说出来,要瞒到何时呀?”
“起轿!”轿夫一声传喝,敲锣打鼓的乐声顿起,响彻了城北六条长街。
雪岁阑扶着头上格格不入的璧芽簪子,躬身进了轿撵:“无论是梦觉寺请邪祸世,还是绊仙沟见死不救,圣姑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我本没有打算要四哥知道,原以为他在回云山上,没有两天下不来,即使误了婚期,遣人去城东送信,我也有把握给截断,仅凭成婚之日不见迎娶,就足以熬煞待出阁的准新娘,毕竟两次被拒婚,在东都前所未有,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承受。”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瞒着四爷?其实瞒不瞒,结果都一样。”
雪岁阑一声轻叹:“四哥他,原本就是为了牵制祝孟桢而存在的棋子,他的命轨和命盘全在围着祝孟桢而转,我想把他撇出去,不想让他因为祝孟桢的死而悔愧,更不想让他在我和祝孟桢之间做什么要命的抉择。”
“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我笨,是因为姑娘自从上次回来后,就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雪岁阑撩起了轿帘,望向她的眼神,像三尺香坛上的菩萨,说不出的悲天悯人。
段世清骑着赤鬃马在前,满身红衣鲜亮,笑得春风得意:“当年我并非没有考虑过赏你个执笔官的职位,可你的性情……不大合适。”
她一声冷笑:“师父高高在上,怎懂我佛慈悲?”
段世清回头:“究竟是感情用事的冲动还是佛家慈悲的宽容,你自己心里有数。想当年大婚之夜,你饮剑自尽,别告诉我这也算慈悲。”
“当年少不经事,又心无牵念,一心只求往生极乐。”
“现在呢,怎么又肯了?”
“现在……有太多挂碍。”
段世清勒马停住,又在抬头望着天色:“有挂碍,是好事。”
还未到段府,他却翻身下马,稳重而缓慢的步调压住了整支队伍,“你可知道,祝孟桢曾在天机宫所任何职?天机□□前曾设有释义传诏官一职,但从她假传神谕之后,这个职位就被老爷子给撤掉了,此后,天机□□测算之因果再没有人释义传诏。”
说话间,忽然变了天,雷声自远处滚滚而来,携雨伴雪。
雪岁阑凝眉:“师父何意,释义传诏官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笑道:“天机□□测算,我欠你半世姻缘,可却没说,这半世姻缘,要拿我自己来还。”
雪岁阑撩开轿帘,流苏红盖藏起了她半边眉眼,满目的惊疑。
雪花撕绵扯絮下飘来,冷风呼啸,像刀子划在人脸,也像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比之寒冬腊月更甚,何况正值春寒呢,紫蔻藏在了轿子边,其他人也都抱头鼠窜,撂下了轿子就跑了,唯独一个轿夫,苦苦在后撑着轿子。
“姑娘,不行了,这天、这天不对劲啊,回寒倒冷往年也有,可不像这般寒烈。”
这场暴风雪,来得太突然。
段世清解下了红衣,换上锦袍,回头看她的时候满是得意:“你说的没错,我生性凉薄,但是非因果还算得清,也决计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货色,毕竟那样……不划算。”
雪岁阑将紫蔻拉进轿子,风雪呼啸耳边,段世清的话她听得断断续续,更不知是何意。
满城风雪来袭,着实令人始料未及,除了那些抬轿的家奴四散奔逃外,所有看热闹的街坊百姓全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大街上乱窜,能找到自己的家门就不错了。
那风,摇着牙旗的杆子吱呀响,扫着满城新柳的鹅黄,初开的花才几日呀,又顶上厚厚一层霜雪,冬景盖了春色,不见半点暖意。
天青地白,苍茫茫无边无际,往日熙熙攘攘的东都城,现在目之所及都成了荒雪莽原,仅仅在半刻之间。
一顶红轿,齐腰拦断雪中,风也吹不起那厚重的轿帘。
紫蔻浑身发抖,紧紧靠在她身上,吸着鼻子问道:“姑娘,怎么会这样?这雪……”
“雪鸮,来自凤丘的孤鸟,怎么会出现在此?”她看到天际翱翔的翼影,读懂了乱象,可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动了凤丘的栖梧君。
栖梧君拖着雀裘立于风雪之中,不动如山,可望向这边时,睥睨之间多了几分温存,正当她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栖梧君所视并非自己。
崖望君从轿子后面闪身出来,难为他扮成轿夫藏了这么久:“我说你呀,劲儿使猛了,咳、咳、呸、呸呸。”风雪窜进了嘴巴里,他嗓子疼。
“崖望君?这…到底怎么回事?”雪岁阑扯着轿帘,拉开条缝。
崖望君呲牙笑道:“障眼法,怎么,没见过?”
“障眼法?障谁的眼?”
“你的呀。”
“你在说什么?”
话音才落,深埋于雪下的轿杆好像有东西在动,仿佛是从地里冒出的新芽,瞬时间舒展了枝节,细看之下,原来是根根白骨,在风雪之中,拼凑成了人形骷髅,如同皮影戏后的傀儡,僵硬地抬起了轿子,一颠一沉,皆有章法,是按照成亲的礼数来的。
十里红妆化白骨,八抬大轿,依旧是八抬大轿。
雪岁阑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再掀开轿帘时,崖望君和栖梧君都不在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撞鬼了不成!她想逃出去,可前方风催雪打之下,忽然隐约出现了高头大马,马背上那人一身红衣喜服,戴着新郎独有的金珠顶冠,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可她身形窈窕,怎么看都不像段世清的虎背熊腰啊!
再说,这轿子要去的方向也不是段家,风雪掩过了山路,她也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三十六计还是溜之大吉为好!
于是撩起裙裾,试探地伸出了腿脚……
“我竟不知,原来逃婚也能成瘾。”
从马背上传来的声音,在疾风骤雪之中,依然如静泉流水,那般平愈人心。
雪岁阑久久不闻,久久不闻,再抬眼时,已满脸的泪痕,怎么会……?
月未央回头,双手扯着马鞭,不客气道,“想出嫁的是你,要逃婚的还是你,非要等我把你五花大绑丢进锅里才肯罢休?”
她双眼泛红,好像在做梦,那就梦下去吧,可别醒,她哽咽道:“凭什么要把我五花大绑,我又不是螃蟹!”
“不是么?我看你挺横的,这般自作主张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月未央眉眼疏朗,回眸而笑的瞬间,满是久违的宠溺。
刹那间,山间枯草仿佛展尽毕生芳华,多美的春色呀,可惜她模糊的泪眼,装不下。
☆、第 74 章
东都大雪不止。
不过才到未时,却已夜幕徐徐,劲风追着云在走,街巷尽头,不见华灯。
笙乐在耳,锣鼓于畔,吹吹打打之声未歇,迎亲之景甚是热烈,可若真睁眼看了,恐怕要夜夜噩梦。
白骨抬轿,战马开道,那新郎的红衣比往常喜服更要深上几分,像是用血染成的,听说,风里都是腥咸的味道。
有几只野猫跟着上了山,枯藤上还盘着才出洞的蛇,山间的灵兽似乎在刹那间觉醒,纷纷朝向龙首峰。
“几时回来的?”从轿子里传来雪岁阑小心翼翼的声音。
月未央闻之浅笑。
“今日。”
“预备几时走?”她的问话里满是不安,因为从狭窄的帘缝中看到了月未央的脚踝,还缠着断节的玄铁链。
月未央不答,只回头望向她。
“你盼我几时走?”
这是什么话!她皱眉道:“我只,你不是……算了。”
算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月未央笑道:“趁我不在,玩得可尽兴?”
闻言,她像个犯错的孩子,可却坚持着最后的倔强:“我那不是玩,是帮你整肃东都,你当时走的那样急,留下多少烂账没有算,继任执笔又改不了你定下的命策,可不得我辛苦些嘛,你倒好,回来不说犒劳我,反倒兴师问罪了。”
“犒劳?”她笑意渐盛,“那还不简单,走着。”
……
她满头珠钿,紧张兮兮地从轿帘探出脑袋:“什么意思?”
月未央遥望梦觉寺,虽已时过境迁,可沉沉眷恋仿若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