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文法——倒也不是丝毫不精,只是相比起其惊艳的理科思维不甚突出,略微落后于自幼酷爱读书的夏油。
“最后一道小题扣了两分?”五条的话音拉回了夏油的思绪。他抬头四顾,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同桌用十五厘米的直尺敲了敲那道方程式,唇边溢出几丝自满的笑意,“这里的变量可大有讲究,按照你的思路只会越推越乱。”
夏油看了他一眼,明晃晃的“有话快说”。
五条拿起铅笔,一句“我教你呗”涌上舌尖,却被硬生生打断。
“夏油同学!”
邻组的女孩儿怯生生地站在夏油桌前,手里拿着前次测验的试题,细若蚊蝇地说:“能帮我……讲讲压轴题吗?”
女孩是温温柔柔的亚裔长相,显然祖上曾是被称为“亚洲”这一板块的住民。如今铁城墙之内的狭小世界早已不分种族,大多数人身上都流淌着三四种血脉,所有人以第一通用语交流,仅能凭借名字窥见一二。
夏油笑着朝女孩儿点点头,说:“坐下讲吧,这道题确实挺麻烦的。”
他执笔耐心地把题干掰开揉碎,处于变声期的嗓子有些哑,平铺直叙又思路清晰地娓娓道来。女孩初始还有些紧张,慢慢进了节奏,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偶尔瞄一眼夏油的脸,双颊微微泛红。
五条闷头趴回臂弯里,懒散地看着他们。他看夏油,看的却不是那张受女生欢迎的脸,而是他右手食指指节上几滴乌黑的墨渍。
没出口的话从舌尖坠回胃里,像一枚沉甸甸的小石子。那几滴墨渍衬在白皙修长的指间,随握笔的动作小幅度晃动,也刺眼得叫人不舒服。五条突然有点不爽,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于是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给自己添堵。
窗帘被风掀起,几缕阳关冷不丁落入五条眼中。他突然悟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一向是“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既然夏油让他不爽了,那就别想心安理得地给女生讲题!
于是,银发男孩慢吞吞地爬起来,调整笑容,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朝女孩抛出陷阱。
放学后,夏油一边爬上电车,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五条:“你刚刚为啥那么阴阳怪气?她得罪你了?”
五条靠坐在角落里,阳光明媚地笑:“没有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阴阳怪气啦?”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夏油叹气,“算了,今天得快点回家。美菜子念叨好久了,宏树也专门请了假。”
五条:“什么事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要发财搬家了?”
夏油:“不,你还是闭嘴吧。”
他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看着街边枯黄的花草,煞有其事道:“要准备过冬了。”
“‘挥之不去的凛冬蛰伏五区’——这话你该听过吧?”
冻土上的人类仰仗熔炉供暖,若不穿戴任何防护设备离开铁城墙,只会在一分钟内因失温而死。夏季尚且如此,一旦入冬,本就恶劣的气候变本加厉,逼迫中央政府不得不派遣多两倍的人手运作熔炉,确保铁城墙内足够温暖。
而人类生态链的一切资源都从上而下分布,无论燃油、食物、稀有资源还是要人命的暖气,都最优先供给一区,最后再以所剩无几的比例分配给人口最多的五区。高等区的“贵族老爷们”一年四季都无忧无虑,顶多在华服外叠一件貂皮大衣;四五区的工人们则提前数月拼命囤积物资,只盼能平安熬过冬天。
即便如此,每年开春依旧有无数死者被悄悄掩埋,其中幼童与老人尤甚。他们往往因寒流带来的疾病而死,徒留家人们麻木地捱过冬季,再毫不体面地匆匆下葬。
在三区时,夏油只道冬天要“多加几件厚衣服”;直到移居五区,他才陡然明白书籍中描写的“居民们蚂蚁般密密麻麻堆在熔炉边,捂着皲裂的指头呼气,哪怕被高温焚化也不愿缩回手”究竟为何。
上个冬天,他和父母手足无措地躲进地下室,披着里三层外三层毛毯围坐在烤炉旁取暖,每天啃一点冷硬的黑面包过活。饮用水稍不注意就会结成坚冰,只能时常放在火上烤,温度一降就立刻不管不顾地仰头喝完;地上层一应家具都挂满冰棱,蓄水池形如雪雕,鼻涕泡刚探出头就被冻僵。
好不容易听到气象分局推送全区广播,宣布即将取消响了两三个月的寒流警报时,十二岁的夏油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于是这一回美菜子做足准备,磨了东岸供货的老板几周才争取出一个清仓的好日子,打算率领全家人一起浩浩荡荡地采购去。
五条——且不管他究竟从哪里来——固然没见识过五区的严冬,因此对夏油如临大敌的态度不甚理解。但他多少也见到近日班上同学们焦急而热切的讨论,旁敲侧击地“听说”了些传闻。
“就为了过冬?”他问,“连伯父都要专门请假?”
当美菜子把男孩儿们拎上卡车时,五条身体力行了何为“大张旗鼓”。
开车的老伯自我介绍是宏树底下一位员工的父亲,因儿子受了不少照顾,对这位高管颇为感激。这天听说宏树要出门采购,立刻自告奋勇开着几十年高龄的破卡车来帮忙。
宏树内敛又不失诚恳地道谢,美菜子掩嘴偷笑。老伯发动卡车,夏油用一种混杂着尊敬与得意的目光看着父亲,五条则在旁边摆弄车窗。
车轮劈裂气流,冷风呼啸着与窗户擦肩而过,留下几声沉闷的刮响。街上有小孩投以羡慕的视线,几片枯黄的草叶被风卷起,再孤孤零零地悠悠落下。
他们前往的东岸货仓是第五区最大的生活品仓库,其负责人时常充当销售经理的角色,把堆积在仓库里的物品卖给愿意出价的顾客。
比起与第五区所有人一起挤在寻常超市里抢物资,到大型货仓中慢慢挑选显然是最优解。而负责人只跟有门路的客人沟通,于是美菜子借助宏树的身份搭上线,成功预定到一个人流较少的日子前去选购。
“来吧,”美菜子从后尾箱拎出五六个巨大的尼龙编织袋,气势汹汹地一人发一个:“不把袋子装满不许回家!”
货仓内部分密密麻麻堆满集装箱,负责人熟稔地带着他们拐来拐去,最后在一片整整三个足球场大的货架面前停下,说:“都在这儿了,慢慢挑。”
夏油抬头看去,各类物品都分门别类地堆放在架子上,朝外的一面贴着商标。仓库顶上亮着几盏白炽灯,灰尘在空气中打旋儿,洋洋洒洒落在几个壁炉样式的货物上。
货架旁倚着几个梯子,宏树喊夏油帮忙扶住梯脚,开始忙碌地穿梭于集装箱群中,寻找美菜子清单上的货物。
“便携式……炉火?”五条在地上的几排货架里翻找,疑惑道:“过个冬还要生火不成?”
夏油一面扶梯子,一面探身往就近的箱子里看。闻言,带着点微妙的显摆答道:“结合驱动铠技术研发的火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有没有火几乎等同于有没有命。”
“那可不?”美菜子喘着气说,声音被货架切割成段落:“希望今年准备充足,多少能好过点。”
五条不吭声了,埋头把那台笨重的机器从集装箱里拽出来。夏油瞥见他侧脸上晶莹的一滴汗,动了动唇,最终却迟疑地把问句咽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那一瞬间,他突然认知到这个疑问的部分答案。
你来的地方——
一定足够温暖,温暖到过冬都不需要壁炉吧。
第八章 Chapter 8
东十二街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废物回收厂,厂主是位声如洪钟的老太婆。这位厂主坐拥好几座钢铁塑料堆成的山丘,整日佝偻着腰背在工厂门口踱步,做她闷声发大财的美梦。
老太婆虽上了年纪,姑且也算耳清目明。她知道有人经常偷偷摸进垃圾厂,也知道那人是个古古怪怪的初中生。但独自待惯了,偶尔放进来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也不失乐趣,索性尤他去。
半年前发现小老鼠又带了位同伙翻墙后,老太婆砸吧砸吧嘴,怀疑自家后院迟早要被搬空。
“能接上吗?”夏油趴在一块废弃的挡风玻璃上,探出半截身子在废物堆里翻找零件。
五条席地而坐,嘴里叼着螺丝刀,双手灵活地拆开驱动铠面板,从纵横交错的电线与齿轮中找到变压核心,两根手指轻轻压住制动器,“咔哒”一声快准狠地抬手,将核心从面板上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