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和五条亲眼目睹这场大起义的发生。
原本平稳回家的上班族突然发现身后站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脸上写着同样的麻木不仁,灰败憔悴堪比尸体,却仍旧瘦骨嶙峋地站着,像一截电线杆。
有人被吓到,摇摇头加快脚步试图离开,却被另一个方向涌现出的人群阻挡,惊惶地回到原地。不知从哪一刻起,三街四道被“接管”了:没有争吵与纠纷,属于大多数人的日常被猝然斩断,空腔涌入源源不绝的废气,表面上与平素无异,内里却早已悄无声息地改变。
直觉不妙的孩童张嘴想叫,地缝里就会钻出一双手死死捂住那张嘴,在身旁父母惊恐至极的眼神中堵塞声音,将眼泪与无措硬生生塞回肚腹。
若遇上力图反抗的人,每三米便安插进一个全副武装的练家子,在出其不意之下制服对方,卸去行动能力,再沉默地扔到一旁。
高效、快捷、精准,整个初阶行动完美得滴水不漏;无穷无尽的革命军“无声劫持”了三街四道范围内所有公民,再以这个长方形为阵,框死所有可能造成不利的变数。
书吧里其他顾客都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唯独夏油和五条眺望街景,连连称奇。
“他们应该要有动作了。”夏油肯定道,“我看见几个戴驱动开的跑向四道——估计是去解决安保的。”
要想在最小限度的消耗下解除危机,不一开始就引起骚动显然是上上策。既然与内部人员约翰串通过,今天必定是常驻警力最小化的时刻,而那些携带武装驱动开潜伏暗处的力量,便承担起抹除这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
五条瞥了眼橱窗前高速掠过的身影,说:“还是担心待会儿去哪躲着吧,马上就开始了。”
话音刚落,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金发青年与几位灰衣年轻人接头,说了几句话,便拿起指令枪,枪口指天,郑重、坚定地扣下扳机。
“砰——哗!”信号弹拖曳着军绿色的烟雾直入云霄,在那光芒爆发的前一刻,无数人振臂高呼,将肺腑里滚烫汹涌的热血尽数诉说。
“冲!”他们怒吼着踏过人群,砸坏门锁,用手边的任何东西大肆破坏。与大空洞如出一辙,这些无法言语、被套上枷锁的低价值人们终于得以直面自我,践踏那些蔑视他们的东西;在那股冲劲下,旋转门被卡死、珠宝店内纵火焚烧、闯入酒店大堂抢砸毁掠,只为暂时发泄积蓄多年的绝望与卑微。
夏油早就拉着五条夺门而出,按照乔尼告知的路线前进,从东南部直往中央十字。革命军拉起横幅,鲜艳高昂的旗帜在满地狼藉中飘扬飞舞,人们吆喝着平日不被允许的咒骂,在三区民众惊慌失措的逃窜中汲取养分,攀着他们的血肉生长。
“自作孽。”夏油默默想。他与五条在碎砖破瓦中飞奔,一边注意躲避人群聚集处,一边压抑心底蠢蠢欲动的火焰。
好歹也算是被价值分割深深伤害过的人,他很难否认自己完全没有反抗的心思。只是这点野草似的欲念在五条身边被控制得很好,因为他随时随地都能意识到自己相较于别人的“幸运”——有完满的父母、充实的生活与重若一切的恋人。
而这些盲目追逐火焰的革命军正将伊甸园打入炼狱,只为让所有人都尝到灼烧己身的火——但收效甚微,充其量只算个不痛不痒的报复,根本无法实质上改变任何东西。
不过短短数小时,富丽堂皇的三街四道已化为火海。没来得及躲藏的三区民众被拖进人群里殴打,寡不敌众的警卫也遭受同等待遇;父母颤抖地抱紧孩子,试图拱起脊背为他们抵挡,却终究倒在义愤填膺的棍棒之下。
哭声、爆燃声与倒塌声不绝于耳,置身事外的两位少年赶到游行地点,在那里看见干涸的音乐喷泉与满地涂鸦。
安德烈站在喷泉顶部,把完好的革命军旗帜插入纽孔。晚风猛烈,旗帜便舒展飘扬,代表“平等”的天秤符号缓缓亮起,一首被铁城墙政府列为禁曲的旋律从至高点传出。
荧光喷漆将天秤图案印满每个角落,随主旗一同闪光,在浓烟滚滚的城市上空组成银河般高悬绚烂的标语。他们呼号平等,声讨自由,口中吟唱《致终有一日的和平》,节拍热烈高昂如骏马疾奔。
夏油走向乔尼,后者穿着利落短装,朝他们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你们来了!”他说,把安德烈从喷泉上拉下来,“怎么样?今天是我们的胜利日!”
金发领袖张开双臂,眼底的祖母绿熠熠夺目,仿若天明。安德烈拥抱他们,像拥抱千千万万困苦挣扎的同胞。
“星火终将燎原,”他对夏油说,十足自信,“不管你参不参与,路就在那,只等你来。”
三区枢纽毁于一旦,低贱的人们踩在废墟上纵情高歌,将火焰、鲜血与狂妄傲慢的三区人献给今夜天空。他们或哭或笑,立于沾满硝烟的和平与自由之中耻笑强权、蔑视价值,摧毁属于往昔的高墙。
他们憎恨不公,便将一切拖入炼狱,与恶魔共沉浮;
他们渴望救赎,便以心血绘制衡量自由的秤,愿世间万般顺遂。
他们是受害者,他们是加害者,
他们是人。
*
芭菲酒庄,地下二层会客厅。
男人斜靠椅背,白皙修长的指间托着一杯红酒。醇厚酒液在高脚杯中摇曳,枝形吊灯的光芒沉入杯底,打碎为深深浅浅的璀璨钻粒。纯手工定制的尖头皮鞋轻轻踩住驼绒地毯,向上是一双笔直的腿,神袍黑白相间,将秘密掩进宽大飘逸的袖口皱褶。
“主教先生,这件事属实非我本意。”头发花白的现任市长面露无奈,对足足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客人赔笑,“实在是发展基金周转不开,再多设几间教会,恐怕要赔本赔得哭都来不急了。”
座椅后站着位修女,敲敲掌铃,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徐徐响起:“我们不为解释而来,只要结果。你也知道众审将近,出不得差错。这件事若传到教皇耳中,阁下手头那二两票可得好好掂量。”
市长冷汗直流,坐立难安。他咬紧牙,压抑着愈演愈烈的怒火道:“即便如此,减税一事也容不得玩笑……今年的整体税收已经缩减了三个点,一旦给教会开先河,往后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恕我做不到。”
说完,他眼睛一闭,在这间密闭奢华的会客室里大汗淋漓,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意味。
修女面露嘲讽,还欲再说,座上男子却轻轻抬起左手。他食指上有一枚权戒,铂金环抱着赤红的荆棘鸟,几乎掺点光亮就能燃烧起来。
权戒出,修女立刻噤声退后,以手扶肩。
“唐垂德……”一把低磁慵懒的嗓音,每个字都像敲在青花瓷面,“你说什么?”
市长不敢抬头,握着酒杯的手隐隐颤抖。身为保守派不得不向对手低头已是屈辱,他的身家性命还都捏在对面那人手中,实在难忍,却必须得忍。
“兴建教会的提案我们可以让步,唯独税收——这关系到三区未来近五年的发展,牵一发而动全身,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话说得足够诚恳,可惜对方不是个能讲道理的。
一声嗤笑滚落喉间,男子正要开口,会客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撞开。
“报!市长先生,大事不好了!”警卫队卫兵冲进门,嗓子眼里的话就要决堤,却在看见对面坐席上那张略带阴郁的英俊脸庞时噎住半秒。
小伙子手忙脚乱地扶了扶帽檐,立正行礼:“见过主教大人!”
尼尔森摆摆手:“继续讲。”
“是!”卫兵大声报告:“三区中城区发生暴徒游行,警员失守,目前已有多家店铺受损,损失评估尚在调查中。我们已经抽调总局警力前往镇压,请先生指示!”
空气骤然冻结。
唐垂德瞠目结舌,手一松,玻璃杯“啪”地碎了,红酒浸湿地毯。
“反叛军……?”他喃喃,面上的惊慌失措逐渐被暴怒取代,“偏偏在这种时候!”
掌铃轻响,修女掩唇笑。尼尔森撩开散落肩臂的长发,静静看着市长暴跳如雷,眼神不冷不热,恰如其分的局外人。
难以抑制咆哮,唐垂德指着卫兵鼻子大吼:“发特令,让驻守的夜枭-VIII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