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五条就地而坐,目光始终落在黑发男孩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他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些熟悉的东西,但鉴于自己的记忆亦混乱不堪,即便他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流光,也无法将其与心口的悸动对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手掌支着下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问题,对方蹙眉,清秀的脸庞立刻多了几丝沉稳。看得出他想模仿大人说话,却不甚成功,音节磕磕巴巴地往下坠,“这里禁止未成年入内,你又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眸中有光,清幽而亮,宛如在月稍上蹭了抹金粉,摇摇晃晃往别人胸前落。这使他看起来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反倒平添莫名的信服力。五条花了半分钟才察觉自己的目光——他几乎带着饱满的欣赏与雀跃,看向男孩时就像在看一团火;而自亘古以来,便从没有人能拒绝光热。
五条说:“我不需要告诉你,你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像在打哑谜,话题绕来绕去始终停在原点,就像五条明知眼前的一切皆虚假如镜花水月,却兀自流连其中。
又或许五条未能完全分辨出真实与梦境,直到黑发男孩拍拍手,放下板砖。他再次高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依然有人在唤,声音轻而急。
他在叫:“悟。”
而这句话却突然重似山岳,击溃了笼罩在五条心头的迷雾。
“难怪。”五条眯着眼睛轻叹,月光夜幕都落入那双苍天之瞳,美丽如误入丛林的独角兽。他抬起头,白玉似的皮肤便飘银般发光,足以使见者移不开眼。即便额头滚烫,他却无比清醒,慢条斯理地审视周围,直到目光再次聚拢在男孩身上。
五条:“你不该给我看那个梦的。想不到幻想种的精神场竟然跟界碑有点关系……置入磁石的瞬间便会被扯入幻境,这点上与高阶的幻想种无一二致。”
风月依旧,男孩却像被按了暂停键,与摇动的草木一起停滞。五条拍拍对方蓬松的发顶,才发现自己已变回原本模样,需得弯腰才能做到这个动作。
“是接触了两面宿傩的缘故么?”他静静看着梦境从地平线开始崩塌,大量色块从画布上剥落,仿佛目睹一个世界的毁灭,“抓回皮埃尔那天,我在海滨街的家里做了个梦——一个关于海港的梦。现在想来,你当时根本不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那恐怕是个预知梦吧?”
没有人回答。大运河逐渐解离,天旋地转,唯独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仍留有原样。将五条从微妙的迷茫中敲醒,他回想起那个堪称完全一致的梦,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十二三岁的夏油杰对视。
“他从不会这样对别人说话。”五条笑道,“即便没有某个玄之又玄的预知梦,我也能一眼看出来。虽然不明白这种精神场的原理……算了,只要能轻易攻破,也称不上多麻烦。”
话音落,地面猝然塌陷,将一切再度卷入色彩凝滞的隧道。五条闭上眼,静静等待感官恢复正常,很快重新感觉到穿透眼帘的光芒。睁眼,界碑石令灯塔顶部发出流转夺目的金光,如岩浆深处迸裂喷发的熔金,向南北延伸,重新与其他灯塔相连,构筑出崭新的第三防线。
而耳机里有人焦急地呼唤。“悟,”他说,“悟。”
聚集而来的幻想种被屏障驱赶,嘶鸣着无法靠近一步。五条眨眨眼,笑出来了。
“没事,杰。”他轻声回应,“只是界碑石的精神场而已,一下子着了道,没耽误太久吧。”
耳机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长叹,夏油似乎始终攥着拳,五条都能听见他放松时指节的脆响。“也就两分钟,”夏油说,“回来就好。”
他们都没提五条在精神场中看见了什么,转而向司令部汇报情况,告知任务已经完成,多余幻想种将无法进入防线,可专注于对抗已侵入的群落。
虚拟屏幕对侧,司令部差点被欢呼声掀了个底朝天。这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将军们不顾形象地抛接军帽,连莫德瑞安眼里都有水光,对着五条的脸频频点头,就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五条甚至没觉得有多难。又或许难点全落在了夏油身上。是他调度驱逐炮与援护射击,也是他反复对照卫星实时图像与雪原路况,用最高效的方式规划路径、规避危险,才得以不耗费多大损失而完成目标。
“也只有自己能与这样的夏油配合”——五条从来都有着对自己与杰的信心。一如此刻被司令部要求立即返程,夏油便立刻将反应机的安全措施检查了一遍,他则下楼发动越野,甚至不用多费半个眼神。
回程的路比来时简单得多。被围困在第三防线与缓冲带之间的幻想种虽数量庞大,却不再与越野的行车方向相冲。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在群落中行驶,目睹驱逐炮一次次发射,冲天火光在雪原亮起。夏油将司令部与前哨岗的数据来回比对,向五条报了个大概的数,告知他目前冲入滞留区的幻想种数量。
“有些麻烦。”五条在几头四足科前猛打方向盘,履带发出刺耳的声响,制动器落下,将车辆强行拐了个弯,“军队估计从没应付过这种规模的战役,想必相当困难。当然,只要夜枭还在,他们估计还不会落到死光的境地吧。”
越野驶过第二防线,已逐渐能看到更多装甲车与陆军士兵在与敌人交战,伴随驱逐炮惊天动地的爆破音震荡整片大地。夏油透过屏幕看着飞溅而出又即刻凝固的鲜血,眉心微蹙,忍住大腿外侧擦伤的一阵刺痛。
士兵们大多没经历过如此密集的场面,端枪的手都在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冲上去。幻想种与人类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这些未能装备驱动铠的士兵约等于送死,只能眼睁睁等着獠牙利爪落到自己头上,身首分离。
驱动铠供给不足——这是五条与夏油都早早想到过的问题。即便搜刮来五区与大空洞制造的驱动铠,也多数是些上不得战场的次品,极难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合格的防护工具。因而军部只能与从前那般派普通士兵打头阵,给驱动铠部队提供准备时间。
驱逐炮不断发射,士兵们揣着榴弹与步枪前赴后继,偌大的雪原早已分化成深深浅浅不同色块,所有飞扬的血液都在半空中凝结,只留倒卧在地后沁染雪丘的血泊,犹如鲜明夺目的旗帜。
小型四足科尚能被普通士兵杀死,更多人则死于防寒服破损——传统防寒服十分笨拙,只消敌方轻轻一拍,气阀便会立刻开始漏气。大多数士兵因急剧失温而死,面目狰狞关节僵硬,呼救与呐喊都被风雪封死。
越野碾过无数具尸体,有己方亦有敌方,底盘时常颠簸,五条脸上却并无异样。他只是踩着油门加速,将第二防线抛在车后,向后方长驱直入。
第一防线的敌人尚且不多,却亦有交战与炮火声震天响。五条一面聆听夏油的指引,一面打开通讯界面,向司令部与夜枭主队同时播出电话。离缓冲带架设的基站越近,信号便越好,因而播给夜枭的电话很快被接了。
“少将?”是七海的声音。正在缓冲带备战的中校换了只手拿电话,急促道:“听说您只身前去执行α计划了——”“少说几句,我都快回来了。”五条打断,“不说这个,夜枭什么时候出动?”
越野从第一防线的界标处疾驰而过,七海稍作停顿,道:“已准备就绪,上头打算让I至III队随VIII队重甲同时出击,优先前往第三防线清除数量最多的群落。”
缓冲带的营地近在眼前,五条踩下刹车,推门朝后勤部主管喊道:“司令部有什么新指示吗?”看见是他,对方立刻敬礼站直,“没有!司令部将派出首批驱动部队迎战,夜枭紧随其后,只吩咐我们做好长期作战准备!”
瞟了眼屏幕,司令部还没接电话。五条猜是缓冲带的简易基站串线了,正要挂掉重播,远在二区的夏油已替他完成切换基站的操作,直接远程搭建虚拟平台将号码转接到一区。
“喂,莫德瑞安?”电话一通,五条立即说,“我回来了,一切准备就绪。按照作战计划,你可以尽管把底牌都派出来,咱们尽兴地来一场反击吧?”
雪越下越大,防寒服的内置制氧机嘶嘶作响,每个人都隔着薄膜对话,全力忽视前线传来的嚎叫与悲鸣。冻土被血染红,铁城墙内亦伤亡惨重,一切都在赋予这个凛冬愈发深厚的浓墨重彩。